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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茶志怪 清 李庆辰

醉茶志怪 清 李庆辰

  余有句云:“事有难言聊志怪,人非吾与更搜神。”窃谓著述家之有说部,诚以蕴蓄于中者,既富且久,而长此寂寐,无以自达,不得已寄情儿女,托兴鬼狐。子虚乌有,感触万端,其志亦可悲矣!

  醉茶子,诗人也。落拓一衿,寒窗坐老。平居抚时感事,既见之于篇什,而以其余闲,复成此书。友人怂恿刊行,因持书问序于予。受而读之,奇情焕发,目不暇赏。篇终数语,尤如当头棒喝,发人猛省。观其自序,首引蒲留仙志异、文达公五种,是盖合二书之体例而为之者。读者不仅以怪视之,庶可得作者之大旨焉。其志怪也,殆犹是“不语怪”之义也夫。 光绪壬辰仲冬庸叟杨光仪识

自叙

  一编志异,留仙叟才迥过人;五种传奇,文达公言能警世。由今溯古,绝后空前。此外之才人,纵能灿彼心花,终属拾其牙慧。盖创之匪易,捷足者既已先登;而继之殊难,后来者莫能居上。言念及此,兴致索然。然而人各有怀,甘苦不同共际遇;士非得志,穷愁每见于词章。惟文字厌弃夫平庸,故搜讨乐言夫鬼怪。性有偏好,口讵能缄,文不求工,狂且弗顾。辟诸自鸣其天籁,岂能尽合乎人心?编中事迹,有与前贤仿佛者,乃词非虚构,事本直书。弃之何以生新,留之转如袭旧。有关风教,奚避雷同?知不免为博雅君子所指摘者矣。虽然,传记降神,易占载鬼,煌煌经史,昭著古今,固不同桑号子明、龟呼元绪,螺壳或藏彼美、鹅笼或寄书生也。仆半生抑郁,累日长愁,借中书君为扫愁帚,故随时随地,闻则记之,聊以自娱。于是二三良朋,时来蜗舍,此谈异说,彼述奇闻。谓夫千年华表,信可狐烹;三尺荒坟,真聆鬼唱。信以传信,清谈增鬼火之光;玄之又玄,雅谑生幽魂之色。再忆昔年游历,悉供今日搜罗。始欲米聚而为山,久遂裘成于集腋。维时风萧雨晦,人静夜凉,茶烟飞古鼎之香,兰炷吐秋灯之焰,濡毫吮墨,振笔直书,则此中之况味,真有不堪为外人道者也。吁嗟乎!高山流水,几多岑寂之人;弄月吟风,半是牢骚之客。东坡说鬼,言讵无稽;干宝搜神,意原有托。而况兰因絮果,尽得风流;贞木贪泉,微加月旦——事或关乎报应,词不背乎圣贤也。知我昔其谅之哉! 光绪壬辰冬日醉茶子自记

卷一

折狱二则 苏某 张顺 鲁班 王建屏 申仲权 刘氏子 阴司 黄教 马生 介休令 张兴 颠僧 信都翁 如意 柳儿 云素秋 茵陈木 宅仙 怪雨 说梦 青灵子 独眼龙 卖书叟 天榜 斩蛇将 蓝怪 狐伏妖 魂归 判官 某生 卞某 狐醉 疾异 牛龙

卷二

点金石 村女 花娘子 水鬼 女化男 吴恭人 孟都阃 林某 铁猫 三疯 狐革 巨头鬼 小夜叉 妖宅 潘茂才 灯异 星异 红衣女 刘廷桢 鼋精 一斗泉 潮异 大蛤 城南三则 张七十 白衣妇 殃神 小猕猴 泥女 小老虎 瓜异 头飞 袁某 高烈妇 小毛人 蛤珠 鬼诗 余某 王鹾贾 匏异 任住 人面瓜 僧蛊 金鱼 天门 黄叶村 产龙 祈雨 雷殛 飞人 徐标 刘大士 僧冤 刘姓 蛇精 奇疴 神妖 厉鬼 女鬼 妖避雷 火异 水灾 鬼剪烛 定州僧 灶神 小无常 鱼梦 鬼驱贼 鸟捕蝗 刘玉 无常二则 于某 青手印 天官 西贾 王媪 返魂 鬼市 汤海 陈翁 木妖 丐人子 衣怪 投胎 鼓楼二则 杜生 鬼馔 冥报 猫怪 张车夫 火鸽 碌碡 常州役 金佛 泥骷髅 黄孝廉 古瓶 火灾 蝶蛛 二竖 夙债 邹某 泥龙 瘟神 杨瞽 朱广文 宅仙 蜥蜴 铁佛 雷报 魅戏 怪风 蓝衣媪 申某 疑案 树妖 金目怪 狐仙 鼠技 庞氏 冷香堂 猬怪 蛇卵 金龟 四川女 豕舞 金鸡 狐崇 蛛怪 黄老 泥魃 东光女 黑妖 毛某 疫鬼 狐妻 涞水盗 粥厂鬼 大蛇 小黄人 棺怪 鬼哭 树哭 画妖 张孝子 刘晖 吴某 旱魃

卷三

张公 娄某 冯君三异 白塔寺 李志青 化犬 陶生 鬼吟诗 捉鬼 冥报 定兴城隍 冤妇 鼠怪 梦诗 鬼戏 黑山大王 龙眠穴 冯氏仆 於菟大鬼 稻田鬼 疟鬼 李茂才 花果楼 龚姓 陈氏怪 医术 妖术 娇娥 乩仙 矢魔 鼠媪 倭某 擒风 古瓦罐 铁叉 岳某 乩示题 古剑 磁鹤 茔中怪 山神 铜骡 猪异 蛤佛 鬼影 泥娃 产叟 产异 古磁器 徽商 狐帽 张氏妇 蝎异 江苏乙 山左布商 冤魂 大人迹 二仙 槐仙 张千总 王金铎 邵明 鬼窃饮 粤东童 营弁 夙冤 孙某 黄鼠 粥厂灾异 林承嗣 猪龙 二鼠 蝶仙 冥狱 观花爆 蜂异 白郎 鬼结婚 三世 妖诈食 缢致富 卵怪 溺簿 产怪 守宫 青蛙精 钱龙 石珠 土中鱼 蝎虎尾 焦某 鬼眼 陈姓 义仓怪 秦裕 蛇异 猬火 鸡异四则 产妖 羊怪 张杰 金化水 尸起 古磁缸 优伶某 河间乙 齐某 曹商 张老殿

卷四

爱哥 狐师 伍明伦 鼠友 阿菱 汪某 刘玉厅 公输子二则 武清乙 张氏 海惠寺 献王墓 金氏祠 地震 木怪 竹生花 人面豆 鼬鼠 蛇异 银异 慧海 厉鬼 返魂 白夫人 二童 鬼恋妇 尸哭 沧州张 控鬼 孽报 泥桃 千里井 灶神 尸变 产蛆 陈差官 樊英 役夫 浙生 树怪 夜游神 张桂 双头豕 杜醒山 张绅士 陈某 郭氏妇 分水箭 土偶 剃发匠 蜈蚣 疟童 草偶 缸怪

醉茶志怪卷一

折狱二则

  予七世祖讳珏,字德珮,为太仓州牧。赴任时,离州百里,投止旅舍。主人殷洽备至,请公寓偏室。公嫌隘甚,乃息正厅复室。墙壁光泽,设一板床,四周遮以布幄,遣仆展卧具,息偃在床。二更将尽,烛影凝青,剪之仍暗,不之怪也。甫交睫,觉有物拂面,骇而视之,顶格去脸咫尺。急起披衣,则顶格如故。俯视床前,一人浑身血腥,长跪叩首,问之不语,匍匐入床下。公乃秉烛搜之,见床底席裹一尸,重伤数处,棉塞口鼻。乃前日有布商寓此,主人贪利杀之,仓卒未得掩埋,暂藏诸床下也。公看毕,仍覆之,伪为不知。到任后,拘主人,一讯即服。

  太仓富室,有女貌美而慧,诗画棋枰罔不精妙,父母咸钟爱之。年及笄,婿家犹未娶,使居好楼,遣一媪一婢服役焉。适来一少尼募缘,女遇于母所,倾谈大悦。尼亦粗知文字,善棋,与女对奕,胜负互分,益相亲爱,结为闺中良友。往来既稔,渐涉戏谑。一夕并枕谈心,媪婢皆倦寝,尼谓女曰:“处子亦动情乎?”连问之,女不答,乃探女怀云:“好个鹊巢,鸠将居之。”女亦笑曰:“痴姑子,尔颠耶?尔也鹊巢,何鸠居之有?”尼曰:“我固有鸠在。”问在何处,曰:“在此。”女笑曰:“如光鸠,骂毁尔巢。”遂扪其私,则小鸡竦而待矣。大惊曰:“予以尔为尼,尔固僧耶?”欲遁。尼抱而哀之曰:“娘子勿忧,予二形人也。平时与女无殊,然感女则男,感男则女,人不能窥其奥也。且深夜无人知,何所患焉?”女许之。入帐事讫,令女验之,则惟有鹊巢而已。女笑曰:“出没不测,真逢时之利器也。”从此益亲,往来无间。女之聘期巳迫,腹彭彭而有娠矣,诡云病蛊,欺父母也。未几,亲迎礼毕,三月居然生子。夫丑之,迫令大归。女未归而仰药死。父痛女之死也,健讼不休。宰未深察,收其婿于狱,将拟抵。越半载,官迁,我公接篆,阅是案,颇疑生冤。拘富室讯之,云:“汝女不贞,何得妄控尔婿?”富室云:“女素楼居,终萝不见男子,何孕之有?果得奸夫,死自其分,敢赧颜诬告耶?”公令其退,阴遣卖花媪密访之,知与女最善者有一尼,然自女遭事,遂绝迹矣。拘尼到案,验之,女僧也。尼惭,忿语诮公云:“如此愦愦,尚作民父母!焉有二女同居而能生育者?”众俱愕然。公曰:“汝之劣迹,吾已勘破,尚强辩而不服耶?”遣官媒以小犬舐其阴,片刻则蛰虫出户,阳见于外矣。尼恐惧,变色,尽吐其实,叩头乞命。盖与女私交二载,并无人知也。遂置于法。

  醉茶子曰:逢时利器,乃在此耶?无惑乎善揣时艺者,皆如毛锥之脱颖矣。虽然,落第频频,理宜雌伏。

苏某

  苏某,晋人,传者忘其郡邑。为某官仆,随任辽东。夜有奔女,红裙蓝帔,貌殊娴雅。自云为狐,请独居后楼,妾当就之。如其言,夜果至。与之寝,樱口喷香,花容含笑,旷世真无其偶。从此遂为琴瑟。有老仆巡更,闻楼中笑语,疑其纳妓,叩扃盘诘,则见苏独坐,惊为遇妖,劝其速绝。勿听。又半载,形容憔悴。侪辈悉劝之,苏云:“身无疾病,但倦怠耳。”未几,呕血勿起,遂自恐,向女云:“予昔颜如渥丹,今则骨将委土,家无兄弟,奈老亲何?幸留蚁命,得归故乡,卿之惠也。”言毕泪下如雨。女曰:“妾蓄有灵丹,明日携来服之,又何虑焉?”苏有僚仆甲与乙者,苏为述其事。甲曰:“噫!君其危矣,既竭尔精,更投以鸩,是速其死也。”苏哭求计。甲曰:“彼能隐形,何能为力?”苏云:“猝与之遇,形不能隐也。”甲使系铃楼外,索引其端,索动铃响,闻声辄至。次日女来,取温水半瓯,吐口中红丸,对烛润化,将饮病者。苏急引动铃响,甲乙猝至。女起立,问将何为?乙云:“有何怨仇而杀吾友?”女云:“疾病,人之常事,医之则健壮如初,何以云杀?”乙窥女美,爱之,执其袪云:“尔藏凶器,非杀而何?”女问:“凶器安在?”乙云:“绣裆中所藏双股剑,予试扪之。”遽探其隐。女与撑拒,甲乘间取瓯中药汁,一吸而尽。女视之失色曰:“尔真杀我夫也!”忿以手推乙倒地,遂失所在。苏视,爽然悔悟,大詈二人无良。二人惭退。女来,握苏手痛哭云:“妾恃有妙药,贪欢不已,致君如此狼狈。若能服丹,寿同金石,且换凡骨,伉俪不仅百年。孰意君生疑忌,彼施计巧,是殆命也。五日后君必死,妾以君故,亦不免于雷殛。奈何奈何?”苏亦泣,劝女报之。女愀然曰:“祸由自取,骨骸且不能保,更何能报复哉?”苏日,

  “彼服丹成仙,殊令人切齿!”女曰:“彼心术不正,安能得道?不过多延年耳。”言毕,悲哽不已。至期,苏亡,女出金易棺殓已,遂杳。后,甲须发苍而转黑,八十余犹能夜御数女,颜如童子焉。

  醉茶子曰:贪欢忘死,深于情者,死快于生,况生而不死乎?龌龌儿何愚昧至此哉!吾独恨甲之忍,明知良药,不使苏服,自饮之,鹤发童颜,优游岁月。天龙有知,何不奋雷一击哉!

张顺

  张顺者,武定府人。值寇横恣,窜身荒野。日暮途穷,恐为贼获,四顾无赴藏匿,乃伏乱尸中。云霾月黑,悲风四号,毛发森森俱竖。忽高处仰见灯光,一官居中坐,旁列数卤簿。展册唱名,便见断手缺臂者蹒跚而上。须臾点毕,纷纷并倒。官指顺问曰:“渠何伏而不动?”左右曰:“此宜毙于扬州狱中,非此案事。”怪风一卷,万象俱无。顺大恐,伏至晓,贼过如未见者,遂得免。自此懔懔怀刑,恒以南游为戒。会岁大饥,饮食不给,丐食入都。至一官第,有老妪抱儿立门外,儿大啼,饲以果饴,啼愈甚。举头见顺,啼即止,且求顺抱。顺喜抱之,儿悦甚。顺辞欲行,儿又大号。好事仆白于主人,主人唤入,视之,丐也。易其衣履,留宅内,使侍公子。顺喜出望外,得免饥寒,且获赏赍。细询问同人,始知主人官工部主政,公子生而善啼,每啼则昼夜不已,凡仆媪辈无一当意者,积今五载矣。顺得其故,曲意逢迎,凡公子眠餐,离顺则郁郁不乐也。越数载,主人官选扬州,指日就道。顺固辞。公子知之,涕泣不食。主人益其工价,顺仍不许。主人怒,痛鞭之。顺不能隐,举前事以对,跪求乞免。主人笑曰:“尔妖梦是践,愚已甚矣。苟能守法,安能陷于囹圄?即使陷之,我力不难出也,何忧为?”顺不获已,随之行。甫至扬州三日,公子曳与遨游,至扬子江,公子失足落水。顺大窘,计无所逃,负荆长跪,泣诉于主人。主人止此子,爱如拱壁,闻其死,拍案大怒,痛笞而系于禁。狱隶以顺无关说,遇之甚虐。不堪其苦,忿而坠锁,导毙。乃知生死之数,卒难逃也。

  醉茶子曰:一见辄喜,不知者以为前缘也,又岂知祸患即伏于中乎?故天下事,厚我者未必不祸我,祸我者未必不福我。横逆之来,平情处之,安知非如塞翁之失马哉!

鲁班

  袁某,邑之李富德庄人,嗜酒病噎,饮食不进,群医束手,已濒于死。妻李氏最贤,日祷于神,罔效。忽门外有款关者,出视,其人则肩披双橐,中盛斧锯,殆木作工也。谓李曰:“令亲冯某,遣予视疾。”李云:“夫子之病革矣,归烦寄语冯君,身后事切求援手。”其人请视病者,李辞以居庐不洁,难屈嘉宾。其人曰:“薄有小术,可施治之。”问:“客能治何疾?”曰:“秃发者不能治,余无难耳。”李喜,引入。诊视毕,出一红丸,使服之。李有难色,其人曰:“请勿迟疑。”乃索纸笔书方授之,纳丸于袋,负橐即行。李求其姓字里居,其人曰:“仆暂寓某店,将往前村高商家佣工,不能再来,亦不劳再访。此药三剂,保必愈矣。”出门遽去。李思村内无通医者,乃诣塾师范某,以方诘之。范笑云:“药平常耳,服之无益亦无损。”李归,买药进之。病者肠腹雷鸣,片刻三遗矢,顿索食饮。与以汤饵,居然下咽。再服两剂,疾大愈。袁喜曰:“吾其遇和、缓乎?何其术之神也?”乃诣冯致谢。冯茫然不解。哀告以故,相与猜异。因辞冯诣高,高方大兴土木,鸠工如云。问工而医者谁?众言其无。诧异而返,告其故于妻。妻劝访诸逆旅。袁新瘥体倦,次日朝往,店主人方启关,延之入。询客有木匠而医者耶?曰:“不知。”袁乃遍视诸客,悉非其人。至院西隅有静室,内奉鲁班神像,厥貌惟肖,恍然顿悟。顶礼毕,归,遣妻亦往礼之。由是鲁班之灵大著,焚香祈福者肩摩毂击矣。后凡有病噎者,服其方无不立效。无何,邻村有张髡者,患是病,遣人索方于袁。袁他出,其妻捡方付之,告使者曰:“神方只此一纸,宝藏之勿失也。”使藏而去。至半里许,遽中暑,踣于路,舁至家卒,方遂不可问矣。未几髡亦毙,始悟神言不治秃发者之有因也。

  醉茶子曰:公输子,古之巧人。刻术为人、为鸢,悉能飞走。未闻以医传。岂巫医小术,特古人之余事乎?而今之医士,投药卤葬,与运斤纵斧者无殊。是不但有愧卢、扁,直弄斧班门耳,而况执斧者公然为医哉。洵可叹矣!

王建屏

  王建屏,晋之世家子。从其祖迁居于津。父母旱逝,年十八,与邑之杂货商为伙友。肆后厦屋五楹,王独后复室。更深扃户,煨酒自饮。忽布帘一展,有女子自外入,缟素衣裳,面无脂粉,虚鬟笼雾,腻颊凝花,淡雅别饶风韵。王知其狐仙,毛发几竖,曰:“素无不敬,何故来扰?”盖商最敬仙,堂中常设仙位,王虔拜尤勤,故云然也。女曰:“谁见尔敬我耶?”王曰:“朝奉香,夕参拜,非敬而何?”女曰:“痴郎,我未见有敬妇者。”王曰:“予固未娶,何便诬我为敬妇?”女曰:“痴哉!痴哉!缘何不娶?”王曰:“家道赤贫,谁肯媒妁?”女曰:“我为媒,为尔择一佳妇,愿乎?”曰:“愿。”女曰:“麻面兔唇,且眇一目。君如愿之,是君白首之偶。”王曰:“不可!不可!必美如姐姐者,方可为之。”女曰:“俗云癞头蛙想吃天鹅,不亦难乎?”王曰:“我诚不敢妄想,谚云:野老食蝗,飞来口福,不劳君子好逑耳。”女大笑曰:“君非学究,何太腐气?岂日居市井,尚未忘之乎者也耶?实告君,妾与君有前缘,故来燕好。君宜秘之,保不为君祸也。”言毕而出,旋从帘外挈一小竹篮,中盛四簋,又取出水晶壶、玉杯以及象箸等,罔不精洁。酌酒劝王。王有难色,女夺杯曰:“此岂鸩毒耶?”先吸其半,复令王饮。王尝之,芳洌沁齿,果良酿也,遂酣饮。饮毕,则杯盘自无,亦不见人搬去。既而灭烛共寝,极尽欢娱。及晓始去,人无知者。如此二三年,恩爱备至。尝谓王曰:“君之福泽太薄,而衣食粗足。如操作时思食,可取诸釜;思衣,可取诸箧。”试之果然。一夕携来奇珍异味,穷极奢丽。驼峰熊掌,豹胎鲂腴,皆不能指其名。生喜云:“朝朝相扰,何故为此盛馔?”女不言,劝生食,己则倚灯背坐不食。王视之,愁眉锁翠,香泪抛红,嫋嫋然欲言复止。王再三询故,女曰:“缘尽矣,此别筵也。”王闻言大痛。女拭泪曰:“黄鹤一去,非无再见之期。他年会于苏州,当为君脱急难,志之勿忘也。”未几,斜月欲堕,野鸡四号。女握生手至房外,曰:“若再留数日,后会不可得矣,君宜珍重,妾去也。”如电而没。王自是思念成疾,半载始瘥。后娶妇缺唇眇目,一如女言。仙能前知,信夫。

  醉茶子曰:建屏乃吾友赵价人之内兄,予于赵氏识之。其为人诚朴笃信。价人为予言其梗概。予固好奇,询诸王。王曰:“君别号醉茶子乎?”予曰:“然。”王曰:“若然,可以言矣。”予骇问故。王曰:“昔仙谓予曰:他日有李某编记事诸书,可烦渠作佳传。他人可勿告也。”乃向予细言颠末,语犹欷嘘。惜予笔墨拙涩,有负重托。然事有可传,敢不勉强为之?同治纪元,建屏如苏买茉莉遇盗,竟得生还,归家,旋病故。不知又与仙遇否,惜未得深究之也。乃知古今丛说,实事不少,不可尽以子虚乌有视之。

申仲权

  申仲权,燕之士人,屡试不第,落魄难堪。有中表亲冉某,为关外将军幕府,往投之。至则官已迁,冉随之去。申殊怏怏,思再往寻,而囊赀己罄。不得已寻同乡人劚参者依之。乡人四五辈事皆贫苦,食不能自给,授申长铲,使随众操作。申不胜其苦,众又嫌其累,然未忍拒之。一日,与众侣入山,申步蹇,憩松下。须臾,众不知何往。申走寻之,至一处,山重水复,路极曲折,迷不识道。会红日西坠,悲风怒号,思觅一石窟,借避虎豺。踟蹰间,见一女子,容貌姣丽,腰系白鹿皮裙,至溪边掬饮溪水。申至前,解腰间瓢与之。女欣然饮毕,还其器。申询路,女云:“此山中无多居人,前峰峦密处是我所居。彼处无甘泉,故每饮必须至此。然此去大路绝远,君何以来也?”申告以故,且求寄宿。女不应,返身欲行。申固哀之,至泣下。女乃引之行。转过山坡,横亘一小桥,桥下芦苇杂生,蛙鸣蚓吹之声极其凄楚。又数里,一大石桥,其长不知多远,石栏雕镂,宛若天成。桥尽有庄,南向一石门,入则石室精洁,连亘甚远。引申至一室曰:“尔姑在此,俟为尔备食。”女自入去。申视室中床几,皆石为之。壁上石纹如画,花木人物,神色生动。纵览间,门外气咻咻一虎冲门过,申战栗不敢少动,伏石床上。俄而女至,赠一物如小儿臂,红润鲜软,莫识其名。云:“食少许,即可饱。携归可以致富。”语毕自去。申擘食之,味甘易饱。留其半藏诸怀。天将曙,女至,示以归路。拨云寻道,越岭攀藤,始至山外。回顾则重峦绝巘,无路可登。诧异而返,出其物示同人,乃美参也,售之得一百金,治装归里焉。

刘氏子蠡县农人刘翁,生二子。长者甫三龄,少者在襁褓。适二子俱患痘,少者毙,长者亦垂危。翁见无望,欲俱埋之。妻不可,固止之。未几气绝,乃并瘗诸村外。有贩皮条马鞭者,乐姓,齐东人。过其侧,闻冢中儿啼声,发之,儿固未死。大号村人,无有应者,乃携归,以为子焉。乐妻久不育,得儿甚喜。越数载,儿长,妻亦生一子。儿习父业颇勤,父子经营,家道小康。弟不驯,兄教之。弟不服,语侵兄。兄怒,挞之,弟呼曰:“尔非我兄,何敢责我?使我父不将尔来,葬诸犬腹矣,尚得有今日哉!”儿以其言异,私询诸父。父不能隐,具以实告。儿大痛,力辞父母,欲归故乡。止之不可,竟裹粮夜遁。至蠡县,徘徊村外,或问之,云:“予固此乡人,幼离家,今归而寻父者。”问尊翁姓字,则莫能对。众笑之,窥其貌,颇类刘翁,戏谓翁曰:“若儿容貌肖翁,得毋翁之子乎?”翁笑唾之。好事者详诘端末,儿曰:“予固非妄,乃确有凭。”出小衣二件,遍示众人。翁告诸媪,媪至,视其衣,即当年殓物也,始恍然悟为己子。翁媪牵儿大悲,纳诸其家,如获珍宝。翁富于财而无子,至是为儿娶妇,厚酬乐姓,拜为义父母,往来如至戚云。我不绝人之嗣,天亦不绝其嗣,未必非恻隐之心所感动也。顾抚养教育,至于成人,则义父之恩,又何殊于生父?刘子有良,当必肝脑涂地以报之。乃一言之怒,弃而不顾,是亦非人情矣。

阴司

  李某,邑之富室仆,性诡谲,善迎合主意,主甚悦宠。先有老仆殷某,朴拙无才,主人得李,益厌之,以故逐去,抑郁而死。李愈得主欢,事之巨细皆任之。一旦,方出门,门旁立二公人,以索系其项,云:“殷某控汝,须到案质对。”问:“何事被控?”役云“不知”,遂牵之去。三人同走,俱贴墙阴。每过横巷透日光处,便觉如隔溪水,须待人来,始随其农影过之。至城隍祠,李惊问故,役云:“入自知之,何劳絮聒?”既入,则商贾云集,公役纷繁,居然衙署。引李至一矮屋,扃闭而去。屋中漆黑,莫辨朝昏。历有二昼夜,饥肠雷动,愁思火燔,焦燥不可言状。忽役来谓曰:“今日不审,聊放汝还。”李出,寻途而返。至家门,爽然而苏,盖死去三日矣。初,李为二役摄去,身倒主人门外,口气如丝,身犹未冷,使舁至其家。至是始醒,奄奄遂如抱病,数日略能举步,又为二鬼勾去,越二日遣还。计半载,五入阴曹,往来直如熟境。李甚厌惧,谓二鬼曰:“赏罚生死,即求速决,数被纠缠,实不能耐。”旁一人笑曰:“君何太迂,阴曹与阳世相同,公门可白手入乎?”李爽然曰:“放归当有以报厚意,但乞二兄援手耳。”役云:“敢不效力!但公差不自由,有疏照拂。然延迟几日,即可判审。归请敬候,有确信,当走相延。至于酬赏,则一听之于君耳。”李苏,谋诸妇,使央主人。主人赐钱十贯,货冥镪香楮焚化。是夜役来,握手殷勤,笑容可掬,相将至衙外偏室坐。片刻,有人负铁钱十串、白金数十锭置地上,曰:“李君所赠之物。”交役而去。役云:“蒙君厚贿,敢不尽心。今日不审,不复相见。”旋闻衙鼓彭彭,声如雷震。役云:“官升堂矣。”导李入,立堂下。阶左覆一黄铜大釜,高几如发,二健夫监守其侧,有犯人至,即以铁锸掀起,推入釜下。中有坑如井,见人首半露,攒动甚众。忽堂上呼李名,李伏墀下,仰视堂中,漆漆然暗不辨物,惟见上坐神人,方面长髯,白如敷粉,迥不狞恶。至其衣冠服色,则不得辨也。神问:“汝因何事而杀殷某?”李叩首,力辨其无。神命左右取册检视。须臾又云:“固非汝杀,然汝炀灶媚主,罪亦当责。今姑看尔后效,且放尔还。日后不速改过,定置汝于拔舌狱中。”李唯唯。旋命杖殷三十,责其诬告之罪。即闻拷比声,殷哀号乞免声。循声偷视,杳不可见。神命释李。径牵下,开其锁,引至故处,众役来贺,温语百端,送李还。途间饥渴,欲买饮食,径急止之曰:“食冥中物,即勿能还矣。不然,君到此间,我辈交好,焉有不勉备东道者?”至家,役辞去,李霍然苏。自此,健壮如昔,长斋奉佛,勉为善焉。

  醉茶子曰:白手难入公门,阴阳相等,不令人生不能伸冤、没不能报怨哉?然堂上片言,曲直立判,非聪明正直者,其孰能之?而贪隶好财,遂令冤苦壅于上闻,不亦可慨哉!予邑贾君子贞孝廉之兄,昼寝,梦至城隍庙,入门一探,为人捉住,压于釜底。其中迭肩压骨,厥人甚夥,闷不可言。视釜下一隙,微露光明,伏身蛇行而出,寻路遁归。一路所经景物历历在目,至家始醒。曾见巷内有一卖食物者,是其素识,令人视之,果如所见。

黄教

  江西细民某,自称道接宣圣,骑瘦蹇骡,衣服蓝缕,从者数十人,率皆如丐。骑前二人执黄布旗,书“黄教圣人江西某”云。至元城诣县谒见,阍人呵逐,不听,乃坐厅前。门人以破布黄垫铺地上,稍偏,则云:“席不正不坐。”门人正之。进以餱粮莱餔,端坐拱揖后食,云:“虽疏食菜羹,必祭必斋如也。”食毕呵欠,门人请先生吸烟,正色曰:“二三子以我为瘾乎?吾无瘾乎尔。”所言大率类此,观者如堵。有赵晴轩者,诙谐善辩,见而笑之,问曰:“昔圣人狐貉以居,今先生如悬鹑结,何也?”曰:“君子固穷,若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又云:“昔圣人一车两马,而先生仅一瘦骡,得毋寒俭?圣人弟子三千,而先生仅此数子,岂不冷落?且昔贤贫富不同,今贵及门一皆贫窭,何子路、原宪之多,而子华、子贡之少耶?请先生明以教我。”某端坐不答。好事者白于令,令赵公性方鲠,素恶异端,闻之盛怒,升堂遣役牵入,将用刑比。某叹曰:“天生德于予,知县其如予何?”卒无他语。公掷签于地,幕宾亟谏止之。及行文详上,发回本藉焉。

  奸如新莽,伪托元公;贤若王通,貌学孔子。后世并招毁谤。所以然者,圣人既没,不必再有圣人。即使复生圣人,亦不必如当年之情事吻合、举动毕肖,始得谓之圣人。夫孔子,圣之时者也,时字最为生动。使圣人生于今,断不能如当年之行事。故曰“生今反古,灾及其身”,良有以也。譬如当今之世,再行井田等法,其可得乎?王安石诸人,为可监也。独怪今之异端惑人,恐众不易惑,则必托为正教,口讲《论语》《大学》,以为独得真传,其立教之名目,则又超乎杨墨佛老,以及白莲、白衣等教之外者,如所谓大成教、忠恕道等是也。无知愚氓,翕然相从,固不足异。所可异者,读书之士亦受其惑,真世道人心之变矣。吾尝谓:人生斯世,欲事事与圣贤无殊,斯亦大难。朱柏庐先生云:读书志在圣贤,斯亦可矣。

马生

  徐若玉,青齐人,以故入都,寓涿鹿客舍。夜卧吸烟,忽灯光青黯,烟筒塞窒,遣仆探以铁签,再试如故。乃祝曰:“倘有幽魂亦嗜此味,不妨略尝。仆非吝啬者,何必作此惊怪?”因烧烟向空虚举,旋闻筒响飕飕,一口居然吸尽。如是者再。徐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现形共谈,亦足释闷。”即见对面枕上卧一人,年二十许,面目黧黑,衣裳篮缕,举手作揖状,形容足恭,笑曰:“仆名君妍,马姓,燕都人。幼时业儒,酷嗜烟。家君督责勿改,遂抑郁以没。服阕,有数人力劝改行,赠金使入都应童子科。至试期,贪烟未起。及醒,则红日半窗,试院门扃。乃淹留于烟肄,金尽被遂,寄身野寺,为僧服役。偶盗僧钱,僧徒重挞几死,乘机夜遁,乞食北行。途中病瘾,困惫卧柳下,不图葬诸犬腹。家君在冥曹为六路司吏总管,深恶痛绝,闭予于幽室,烦苦殆不可言。有父执数人知之,力谏家君,乃出诸幽室。时冥间考取遗才,以补司吏之缺,遣予应考,途行经此,闻烟气飞空,不觉喉中奇痒难耐,故此相扰。”问考期何日,曰:“即今日丑刻入场,明日午刻出场。”徐曰:“此其时矣!君胡不行?”曰:“再求少赐恩膏,便当贾勇前进。”徐又与之。未几鸡声动野,明星有烂。徐曰:“天将晓矣,尚流连耶?”生曰:“予酷好此,每吸烟一口,便觉两腋风生,飘飘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宝,虽玉皇香案吏亦不屑为,况考取冥差耶?即使补作冥王,予亦不去。”徐闻大怒,声色俱厉曰:“此物非不可尝,苟文人墨客,浅尝辄止,用以陶悦性情,有何不可?若因此丧产败家,寡廉鲜耻,断不可为!”生云:“君言差矣!大抵我辈皆应运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烟,气运使然也。若再历数百年,更不知又有何物之可嗜也。使古时有烟,吾知嵇康、阮藉、刘伶、陶潜诸人,必溺烟而不起矣。且必有人云:若使某人为烟帝,定须封我隐乡侯矣。嗜酒为名士,岂嗜烟非名士乎?”徐曰:“嗜己之烟已非名士,况嗜人之烟而要为名士乎?”生曰:“毕吏部盗酒,不拘小节,古今称之。我马君妍直与毕卓并著。”徐怒,欲忿老拳。仆闻,入室助之。生跪而哀曰:“冥律不比阳世愦愦,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狱。此刻试期已误,罚必不免,况家君不能容。叩求长者仁慈,许寄床下。此后吸烟所不敢望,乞取贵斗中余黏可耳。”徐骂曰:“何物饿鬼,无故缠人!仆为我力搏之。”方格斗间,忽帘钩作响,一牛头厉鬼持钢叉入,大呼曰:“尔在此耶!吾奉王旨,搜罗考试不到者,牵赴市曹行刑。王曾有例,患病有事故者均兔,独吸烟、赌博、宿娼三等人,例所不赦。”生闻言,若崩厥角,乃谓曰:“牛兄请息怒,此间烟味颇佳,曷不吸食?”即取盘中铜盒捧献牛鬼。鬼接盒,颜稍解。揭视盒中,已无余沥,大怒,骂曰:“无耻贼!以他人之物媚人,而又诳人,予誓擒尔去!”徐曰:“何不速叉?”生急取烟灰,徐力夺而弃于地。生乃伏身就舐,向鬼曰:“牛兄试尝尝,味胜刍豆多矣!”牛怒曰:“我虽牛首,而食人食者,汝以我为畜耶?”以叉刺其胫。生长号,如斩豕。徐劝勿毙其命,视之已死。徐深怨牛,牛曰:“无妨无妨。此非真死,乃咽喉科所谓斗底风也,嗅以烟灰立愈。”试之果苏,乃令牵去。鬼觅锁,生脱然而逃。徐惊曰:“可为奈何?”鬼曰:“此子狡滑,闵不畏死。然去当不远,君东邻有煮烟者,定往依之。予别矣。”乃持叉去。徐遣仆往探东邻,见烟沈淋漓满地,问故,邻人曰:“适有怪风一旋,炉鼎倾覆,实不知其故。”仆语其由。邻人急请术士驱遣三日,屋中旋风不休,直至地干余沈,风始寂然。意其又寻他赴也。

  醉茶子曰:烟之为累,如此其甚哉!倾家败产,犹不改悔,真口腹之害为心害矣。予尝戏作《陋室铭》体,附录以博一笑:“灯不在高,有油则明;斗不在大,过瘾则灵。斯是烟室,惟烟气馨。烟痕粘手黑,灰色透皮青;谈笑有荡子,往来无壮丁。可以供夜话、闭月经。笑搓灰之入妙,怪吹笛而无声。长安凌烟阁,余杭招隐亭。燕人云:欲罢不能。”

介休令

  马广文莲溪先生云:介休令某将赴任,路经井陉,晚投旅邸。店主人以客满辞。令思舍此无止宿处,固强之。不得已,息于主人之室,主人自归家,遣从人休于后院。令掩扉独卧,一人推扉入,手持霜刃,直逼卧榻。方欲骇问,其人力决其首,弃刀床下,返身遽去。令觉刃过其处凉如冰,殊不痛苦,头划然落枕畔,目瞠瞠,心了了,但口不能言耳。旋见一老人唐巾阔服,仿佛社公,至榻前,顿足撮手,不胜悔恨。俄闻窗外有人云:“城隍驾到!”老人伏地膝行,迓入,见城隍金冠玉蟒,气象不凡,责老人曰:“汝为一方土地,所司何事,而疏忽至此?”老人顿首谢过,屏息不敢言。神乃双挽袍袂,奉其颅置肩上,使老人按摩伤处。令初觉项冷沁骨,徐而暖气蒸腾,身首居然相合。神乃起,嘱老人曰:“谨为防守,勿令凶暴再来。”老人唯唯。神出,老人膝行送之。既去,老人严扃屋门,以木椅靠门坐。令欲问故,苦不能声,半晌昏昏睡去,即不知老人作何状矣。明日将午,店主怪其晏起,使从人唤之,莫应,门则牢不可开。因破窗而入,见令昏睡枕上,殷血淋淋,床下横铡刀一具,相与惊诧。而令亦醒,备言夜间之事。主人细询凶人年貌,始悟前日有本处地保某,固赌博无赖,索钱不遂,怀恨主人而误杀令也。令诣县自陈,拘地保讯之,果不诬焉,遂置于法。

张兴

  张兴,中山人,家有饫田。八口藉以无馁,日惟纵饮都市。一日薄醉,遨游市中,忽遇其故窗友王某。张忘其死,欣然把臂,相将至枣林下,据地而谈。暮色昏黄,纤月东上,张觉腹馁,邀王入市共饮。至则酒楼灯息,扣门无有应者。盖时已三鼓矣。约王至家,出肴酒,挑灯共饮。笑谈间,晓鸡乱唱,王起与辞,张挽不释。王云:“痛饮甚快,但官府将理奇案,欲往一探,不可再为迟留。”张请偕往,王不许。固强之,王云:“去亦不妨,但有所见,无庸骇怪,不然两俱无益。”张叩其故,王云:“实告君,此地将有大变。今日冥君点视劫鬼,此阴曹之大典也。”张闻,益欲快睹。王云:“如此相缠,即随我去,胆怯时勿悔。”携其手至阈而踬,曳起同行。张觉身轻如叶,飘忽至一处,宫阙巍峨,榱题黮楗。入则院庭宏敞,地上密排利刃,矗立如笋,贯胸破腹者枕籍其上。中间搭一木板,仅容一人,张惧欲遁,王曳之,依其肘下,屏息而行。入重门,则甲士重重,斧钺林立。张惶恐,几不能步,乃杂众中,立殿檐下。俄闻堂鼓訇动,响若雷霆,披坚执锐人高声齐吼。见旌旗披拂中,一王者垂冕彩服,自屏后出,南面端坐,上下人众一齐拜舞。忽一吏虎首人身,奔上跪献方策,旋下堂传王旨。便闻门外哭声震地,断头缺臂者一拥而入,纷纷立阶下。王览册一阅,怒云:“人数尚少若干,何便持簿来?”弃簿于地,起立退屏后。于是万声号呼,乱如鼎沸,食顷始纷纷散去。张欲出而王已失所在,不觉失声一呼,旁一甲士以槌力挞其背,猛然而苏。盖死去已二日矣。时马贼往来于其处,动伤村人。次年遂有捻逆之变,人死如麻,始悟王者言人数尚少,为有因也。

颠僧

  同治壬戌夏,有颠僧不知何自来,坐邑城北野,蓝缕如丐,痴狂类颠。跛一足,自言能疗奇病,见者奇之。时瘟疫大作,邑城中每日死人无算,街巷纸幡披拂,比户相望。巫医奔走无停踵,病毙相继弗止。有闻僧名者,往求医治。僧殊不针灸药饵,撮土为丸与之。或施水,或拍病者肩顶身股,种种不一状。病者甘啖秽土浊浆,以为灵丹;忍受其拍打摩挲,以为施佛力。好事者传其灵异,云死者生,哑者语,跛者履,瞽者视。于是人挈瓶提壶乞其水,持篮携橐求其药。来者日众,传者日多。男妇老幼,摩肩接袂,缕缕然道左如行蚁。病人艰于步履,扶杖至,肩舆至,路远者乘车至。无病者亦持器求永,兢兢然如获玉液。车马载道,人密如林,万口喧哗,万首攒动,乱如沸鼎。富室为扎席棚十余间,施瓮百十具,珍羞果饵,供给不绝,银钱钞票,不计其数。担夫不顾其业,日担水数桶以供人用。游手匪类相聚二百余人,供僧指使。僧令其灌水丸泥,以备施舍。邑素有火会,凡城市有火灾,即鸣钲为号,则聚集成伙,各持水具器械往扑灭之,乡俗然也。邑共百十余会,会各数百余人,水具等皆其预备。是时相聚担水,以注于瓮,不顾火灾。即有火灾,亦不暇顾。水车来往道旁千万计,锣声人声相应,旌旗烂漫如云锦。香烟喷溢,高上青霄。夜则灯火遍野,远近繁杂如密星。华盖彩舆停道左,皆显贵之妻妾也。僧揭舆帘向美人洒土唾津,或摩面拭颐,笑云:“愈矣,愈矣。”即令舁归。有待半晌不得施治者,即闻轿内嘤嘤娇啼,泣曰“悔罪”,以为活佛不齿。僧一怒则抱首攒卧,众即跪前哀祷;喜则为病者拍肩摩顶一二状,则病者自以为幸甚荣甚。僧声价日高,衣亦华楚,行则人负之。后数百人拥挤相随,恐其或去。妇女粉汗淋漓,杂众中争曳僧足,云佛足也,摩之可以已灾,脱其履争擘足垢怀之。已而共碎其履,各持一片归。前面则男妇老弱数百辈,持香长跪以迎。街巷人口谈耳昕,手之指画,神之张皇,无不说僧灵异、言僧神奇者,且不敢出一亵语,恐有以达佛听而佛加罪也。邑之富户及上宪邑侯,均拈香,朝衣朝冠,如大典礼。于是谓其处曰“募安寺”。其地本荒冢,尽平之,宽约数亩。骸骨朽棺,狼藉当途,人马奔驰蹴踏成齑粉,令人不忍侧目视。将建寺于其处,募得金钱无数,砖瓦堆集如小山。一旦,僧不知何往。众失望曰:“呜呼!我佛飞升,我辈焉得从之?”后半载,得于缧绁之中。见者奇之,询其故,知与诸匪徒争钱相殴,兴讼被执也。于是神异如扫,而蓝缕如初。

  醉茶子曰:提壶灌顶,佛之真也。颠狂离奇,佛之似也。僧不能率其真,更不能窃其似,何也?贪得无厌,见利忘害,卒致故态依然,岂非无术甚乎?若当极盛之时,怀金遁去,人乌知其真伪哉!

信都翁

  信都翁,年已七旬,娶继室于氏,少艾,风流佻达,顾影自怜。翁老迈于思,屡向床头弃甲。氏与村中恶少通,遂与私奔。行十余里,妇足弱不能履。至一村,欲投宿处。村中有邵姓者,居临野寺。有学究授徒寺中,徒十余人,率皆远近村者。中有林生,乃邵姓之婿,时尚未婚,故与邵不通来往。适塾师他出,众生拟共饮,因难林曰:“汝能往邵家取下酒物来,不拘何物,不计多寡,我等即备东道,否则酒债汝自偿。”生踟蹰不愿往,众强之,不得已,诣岳家。邵翁媪皆往于田,家中惟邵女在。见生至,惊问故。生告以所求。女捡咸卵数枚付之,且速之行。生视家中无人,遽拥求欢。女云:“身既许汝,有何不从?但父母即归,两俱无颜。”生犹纠缠,女指空室云:“夜候于此,君其夜来。”盖托词以拒之也。生匆匆遂去。邵翁媪自田归,时已薄暮,门前有少年夫妇,哀求寄宿。翁怜之,遽纳入,使息于空室。生归塾,与众欢饮。席终,乘醉往邵家,直至空室,双扉虚掩。才上阶,闻室中低语,细审之,尽床笫狎亵词。疑女有他约,忿火中炽,摸砌下得利刀,遽持之,尽力猛斫,双头并落,呼叟至而责之。叟云:“小女伴老妻宿,安眠已久,汝所杀者何人?”生云:“痴老翁,尚佯作不知,尔女与奸夫耳。”烛之,乃昨寄宿之夫妇也。翁大惊,怼生曰:“此寄宿之人,尚未审其姓氏,尔遽杀之,重累老夫也。”生亦愕然,惊悔欲遁。翁挽其衣,两相争辩不休,而邻人满墙头矣。翁神色惶恐,并未询生因何而来。生肢体战栗,亦自忘其来因何事。媪与翁又相诟谇,邻人嘈杂,互为之解纷。正喧哗间,天已曙,一叟自外至。审视其尸,大称快事。盖寄宿者即于氏与恶少,叟即于氏之夫也。于是邵翁与生俱哀求叟,叟慨然曰:“是我所欲为而未能者。”重劳生焉,赴官自任,生得免。此道光戊申四月事。

  醉茶子曰:报施之巧,至于如此之奇哉!是虽人为,未必无鬼神主持之也。顾人当老夫髦矣,尚不自知其无能为,势必至于燕尔之后,即便抡元。奉劝皤皤之老,毋娶袅袅之妻。设无越俎之林生,恐于飞之乐终让他人,而此耻不能雪矣。

如意

  严生恩渥,豫人,将北上,途间遇雨,投一村舍。有颁白叟出迎,云:“舍宇无多,后院有草庐数椽,乃小女所居,前月物故,柩尚在堂,客如不嫌,室内可以下榻。”生思去此无宿处,不得已诺之。叟导入登堂,则素帏高悬,灵寝居中。复室内床幛光泽,器具精洁,洵为静女闺阁。叟为生具黍杀鸡,剉刍秣马,情极殷渥。自言刘姓,耄年无子,惟此女名如意,年十九,性敏心灵,精于刺绣,因瘵疾亡。语次唏嘘不已。生慰藉之。叟去后,生取几上书籍披阅,率皆野史稗编,知为女所素览者。再视他物,多半尘封。然窗上残绒,奁中剩粉,手迹犹宛然也,不觉心动,颇涉遐想。莲漏沉沉,伏枕未寝,忽堂中爆然作响,声自棺出。静听移时,室门又响,佳人已入室矣。灯下视之,桃靥流丹,柳眉横翠,盈盈秋水,顾盼生波,谓生曰:“何物狂生,浼人床席!岂锦茵之上容汝酣睡邪?”生云:“香榻拂拭净洁,敬以待卿。仆何敢高卧,愿侍床下。”女曰:“卿是何称,汝敢卿我?如此轻薄,不如早杀之。”乃扪席底,取鸾刀,将刺其喉。生惊欲号,女掷刀笑曰:“懦夫,胆怯哉!侬非杀人者,所以操刀欲试,殆压尔狂悖耳。子远来疲倦,寄宿固不妨,何初会面,遽出游词?佳士不应尔尔。”生长揖谢过。女解颜欢笑云:“温存如侬,竟遭夭逝。命如纸薄,谁复见怜?”生云:“睹遗物已觉心酸,既见仙容,倍觉神荡。恨小生无福,不相逢于未故时也。”女云:“是不难。侬虽离形,魂气未散,尚足以侍君子。倘蒙垂怜,愿备小星。”生踌躇有难色,女不怿,曰:“侬含羞自荐,意殊不恶。君何相拒之深?岂览物冥想者,非子也耶?”生曰:“佳偶如卿,夫复何憾?第仙凡路隔,恐不利于生人。”女云:“不妨,请明日同行,伪为娶他乡者,谁复知之?”生辞以逆旅往还,诸多窒碍,俟归途相迓。女许之,出室门而没。生秉烛待旦。及晓,叟来,尽以情告,且求祝免。叟闻言惊异,云:“弱息死后,从无怪异,岂其魂果归来?”乃奔告媪。媪泣曰:“适梦女来,言严生将聘为妻,乞予为之择吉。事虽幻妄,然已死之蚕,丝狁未断,情殊可悯也。”言次大痛,泪落如雨。生窥其状,心亦悲楚,然计无所出,辞翁欲行。时疏雨初歇,湿云尚浓,翁挽留,生不可,跨马遂去。行五十余里,雷声轰轰,暴雨又作,急投前途旅舍,脱湿衣灯前火熨。忽竹帘钩响,女探身入,谓生曰:“自揣尚不甚陋,何深恶而痛绝之,致予贻老亲羞?敢问其故。”生云:“婚姻不可苟合,必告父母。予归禀命而行,事无不济。若学相如、文君,虽死不愿也。”女云:“钻穴逾垣,妾亦素鄙。昨曾示梦于母,君岂未之闻耶?烦备一肩舆,妾随君至家,父母国人,谁或贱之?惟一事奉恳,行时需待薄暮,白昼日光照耀,妾实难堪。”生云:“俟予归时,即便奉行。”女云:“妾候君于青陵台畔,此处去君家不远,谅不为君累也。”生唯唯,女遂去。生入都,羁留数月,不敢归。或教以迂途而返,生从之。将至家,日已暮,见女候于道左,责其爽约。生下骑,对以诡词,女怒稍解。扶女上马,相将至逆旅,与生同食寝,不异生人。时生尚未娶,计亦良得。次日薄暮,备肩舆夜行。未晓舁至家,拜姑与二嫂,礼仪肃然。生托云:“女病羞明,常避烈日。操作须待灯下。”母信之。居半载,夫妇情倍笃。女事姑孝,姑亦嬖爱过于常情。二嫂自愧勿如,因忌生,思谋害女,饮以鸩酒,女宴如。二嫂私议曰:“是女踪迹诡异,非妖即鬼,半载从不归宁,且不见有母家人至,真可疑也。”令两兄向生苦诘,备得其实。乃白诸母,且云恐不利于生。母大恐,遂遣术士符咒,卒无验。适有老道士须发皓白,形貌权奇,托钵于门外。或问道士何能,答云:“能除鬼魅,疗奇疾。”二嫂闻之,急延入。道士作法于庭,禹步念咒,置钵于地。旋见女从室中奔出,状甚狼狈,至钵前扑地化为轻烟而灭。生大痛。道士曰:“公子勿忧,鬼偶何可以长?贫衲自有善法。”生不答。道士持钵欲行,二嫂酬以钱,不受,顾谓二嫂曰:“党邪陷正,鬼神难欺。尔辈好自为之。”出门竟去。生从此怏怏不乐。有为生议婚者,低昂均不当意。生之姨有一女,貌美而患颠疾,居常裸衣披发,目不识人。举家患之,以故及笄犹无问字者。一日,其母立门外,遇一老道士,托钵而前,自云能疗诸疾。母告以所苦,求为施治。道士曰:“疗颠不难,但女公子愈后,宜速为议婚,不然,疾终不能瘳。”母云:“婚嫁所以迟迟者,以儿病颠也。颠果愈矣,迟之何为?”乃导入女室。道士以朱笔书符,形如蚯蚓,烧灰令女吞之。复举钵咒诅,向女一挥,有黑烟自体出,绕女三匝,忽氤氲入女口中而没。道士曰:“愈矣。”辞母而去。母见女奄奄如睡,俄而欠呻如初醒,张目四顾,颠疾若失,索汤水自盥浴,整衣理发,登床抛绣,剪烛观书,较昔年转增聪慧。生母闻女甥疾愈,来视,见其举止端凝,真无痴态,大悦,为生聘焉。女母亦愿以生为婿,遂许之。择吉亲迎入门,贤慧无殊于刘女。生喜甚。一日,女谓生曰:“君以我为何人?”生笑曰:“尔我姨之女,夫何待言。得毋又犯颠耶?”女曰:“非也。侬乃君之鬼妻如意也。道士乃仙人,悯妾无罪,摄妾魂去,纳诸斯人躯壳之中,所谓借躯而生也。彼颠女之数当终,我两人之缘未断,皆真人之法术为之。此后当金铸仙象,以答其恩。”生如其言,铸道士小像供诸内室,夫妇朝夕虔拜。二嫂知其故,惧女报怨,谮于母,言其妖异,粉饰多词。母怒曰:“噫嘻!我姊之女岂亦谓之鬼物耶?彼数年前病颠,诸医罔效。适有道士为之治愈,事诚有之。渠不忘其德,铸像供奉,于理亦当。何可谓之为妖异!若云借躯而生,事近荒诞,有何证据?”二女词穷,又谓:“道士恐非真仙,不可敬信。”母曰:“阿姨延治疾之道士,即故等延驱鬼之道士。果妖道也,汝辈胡为招之来?”二人惭退。母益宠女,而二妇动遭白眼矣,于是衔怨益深。一日早炊,置砒于饼饵,将毒女。适二妇出,为童子颠倒而二妇不知也,归而取饼各啖其子,遂并毙。二妇悔恨无及,谮二兄与生析箸。生本中牟人,兹移居于河阴广武山南,买薄田,创庐屋,迎母终养。言其情于刘翁媪,两家往来如翁婿。乞得如意之柩,葬诸吹台之侧。每春秋佳节,夫妇同造其墓,登高瞻望,悲喜交集焉。

  醉茶子曰:离魂倩女,信有之耶?而一念钟情,百端魔障,遂使砒毒鸠酒,几杀其身。设非贤能孝姑,何以得吉神拥护哉!

柳儿

  季生子野,燕南人。父荣,燕之名秀才。庭训綦严,生又性敏,以故才捷能文,尤工词翰。弱冠入泮。世家争婚之,父俱未许。适狂盗犯境,兵甲如林。土枭乘势扰乱,白昼御人,举县老弱奔窜。生家积粮为村人掠去,荣携眷避于上谷。有中表亲朱某,是处富绅,为生家赁庑分廪,供给勿衰,留荣于其家,襄办村团,月给薪水,荣甚感之。生因客居仓卒,诵读辄疏,日惟散步村外释闷。村中有王姓缝工,与生对门居。王妻三十许,风致姣丽,不类村妇。有女名柳儿,貌美尤过其母,尝随母碾米于比邻,日凡三四往,必过生门。生立门外,女携箕帚自对面来,裙布荆钗,殊无艳饰,而发盘高髻,秀眉在骨。生不禁神荡,目送女去远,始返身归。由是冥想梦寐都萦,早起不暇洗漱,即俟诸门外。将午女来,细瞻裙下,双翘细锐如笋,益觉爱慕,伫立多时,睛不能转。女母来,生始退入门内。女母已察其意,从此不令女出,日惟自己操作。生大失所望,咏忆柳诗百首,辗转思量,情辞悱恻。一日踟蹰门外,负手听蝉,忽足下锵然落一物,视之,银指环也。骇而四顾,见女在门外,冁然微笑,见生返身遽入,行数步又回顾,笑指指环,欲生收藏者。生会意,急捡起纳诸袖中。再视柳儿,已掩扉入。归而秘藏于箧,人无知者,遂赋诗曰:“银指环,如月弯。向疑在天上,端自落人间。银指环,白如雪。欲去问青娥,幽情无人说。”未几,贼氛已退,荣议还乡,买一巨舟,装载行李,待风顺起程。生不怿,终日立门外,俟女出,示以意旨,而女杳无见期。适布帆翩翩作响,荣命家人登舟,中流击楫,片刻已十余里。生望洋兴叹,无可奈何,恨不即生双翼,飞过长河。而一作此想,便觉身轻如叶,倏忽飘到北岸。信步前行,所经并非故道,林木蓊郁,间杂荆榛,有数椽茅屋,四围遮以豆篱,疑是村舍,急趋问路。至篱边,寂寂无人,直至檐下,闻屋中嘤嘤悲泣。怪而审顾,一女子红绡掩面,呜呜娇啼。方欲退步,闻屋女子云:“庭前季郎耶?弃我而去,胡为复来?”生视之,柳儿也。不觉悲哽自剖,声泪俱堕。女出以红巾,为生拭泪,谓生曰:“父母之前可以婉言示意,愁恩何为?君之戚朱某,若作媒,事无不成,何不归而谋之?妾为阿母禁制,不敢轻出户庭,今而后惟有守死以待,弃否一听于君。”语毕,退入室中。生欲随之,忽村尨乱吠,一惊而寤,身仍倦卧舟中。归里后以梦私告诸母,母商诸父。父以其缝工女贱之,又以路远娶聘非易,遂寝其事。生知计不行,愁郁成疾,日惟啜薄粥盏许。冉冉光阴,又至春日,拂檐垂柳,才黄欲匀,生书一绝于纸云:“云鬟雾鬓本多姿,记得相逢一笑时。转盼韶华浑似梦,独怜春柳挂情丝。”书毕倦卧,睡去。稿为生父见之,甚厌其事,而又怜子病,含怒而未之发。会清明节,村中游女如云,好事者随诸郊外,生亦杂众中。日将暮,人渐稀,途次遇一老妪立道左,顾生久之,谓生曰:“若个好男儿,眉目清扬,神色一何郁郁!倘有心事,老身愿效绵薄。”生叹云:“心事诚有,但恐姥姥无能为力耳。”妪云:“恐郎无甚心事,果有之,某无不能为。”生以其言异,尽以情告。妪笑云:“是何难哉!使今日不遇老身,则郎终当以情死。”生固求援手。妪云:“去此半里许有小庄,彼王氏母女寄居于其间。如不信,请偕往。”生欣然从之。至一处,茅屋数椽,豆篱环绕,芳草古树,明翳甚浓,景物与梦中无异,怪而问曰:“得毋梦中耶?”妪云:“分明我引郎来,何得云梦?”生云:“向梦此境,今固疑之。”妪云:“真境,何必多疑?”生云:“清明时节,篱上豆花何蓓蕾也?”妪云:“生醉乎?请细觇之。”生再视,则竹编麂眼,并无豆花,惟细草葺葺而已。相将入室,王氏含笑出迎,见生云:“年余不见,憔悴竟如此矣。”生泣诉其故。妇云:“尊翁自高门阀,痛绝姻好,岂我女如道旁苦李,无人拾者?我固知郎君至诚,故烦俞姆招郎来,一谈胸臆。联姻诚愿,但须尊翁诚意而求,不然谓我缝工女,岂真不能占凤于清门耶?”生婉辞谢过,俞姆又代为之说词。妇沉吟云:“若欲附为婚姻,当赘诸吾家。如不愿,请郎即行。”生急云:“愿愿!”于是扫除内室,铺设床幛,遣俞姆妆女而出,上堂交拜,即夕成礼。生视女光艳倍胜曩日,遂相欢悦。询女胡为来此,云:“妾为俞姥将来,不料妾母先在此,遂侨居焉。顾妾日在闺中,不知此名何里,询诸俞姥,谓此为俞氏庄云。”生信之,缱绻月余,情同胶漆。忽念大事已定,当告父母,或可携妻归,不然,淹留岳家,胡可长也?乃商之于女,女未决。自念一去即返,何必斟酌,不白女而出村。甫行数武,回顾并无村落,垒垒高冢,环以松柏。大骇,寻途而归。至家,则父母方以寻生不得,相对悲泣,泪痕犹未干。见生来,大悦。询其故,生以实对,遂相惊为遇妖,生亦深恐。父母禁生不令其出游,急为生择婚。数家均未就,因有结姻王氏之心,乃修书致朱。书未发而朱自上谷来,荣述其事,且言所求。朱大称怪事。荣问故,朱云:“自君家归后,王氏女奄奄抱病,察其意,似为生而病者。春时扑蝶村外,忽不返,家人寻访殆遍,踪影全杳。月余忽自归,问之,云:扑蝶时遇一老妪,自云俞姓,邀登车上,其行迅驶,片刻至一村。入门,母先在室,询来此何为,则语殊含浑。次日,妪携生来,为之赘婿。居月余,生出不妇。母谓女曰:『尔可同俞姥先行。予则继至。』遂随姥乘飞车至一处。姥令女下车,日;『尔家不远,可自归。予从此别矣。』女欲致问,见车尘拂拂,如风飞行而去。细视其处,乃旧时扑蝶处也。乘月色至家,见母固在室中,怪而尽以情告,举家骇异。女始悟所遇者非母,深悔为妖所误,致使谤言沸腾,愧怒欲死。王夫妇忧闷无计,思嫁女以息众议,而门第人品如生者,亦殊寥寥。故某此来玉成其事。”生父母闻言大悦,为朱备聘仪还上谷。朱归访王,王得朱作冰斧,喜甚,早备妆奁,送女至燕。朱助奁物丰厚,季氏洒扫青庐,为合卺。远近惊为奇异,无瓜葛者赤具仪来贺,争觏新人。夫妇华服登堂交拜,见者皆惊为神仙中人。此往彼来,门庭如市,五日始休。两家深感俞母,但不知为何许人。一日荣醉归,天色已晚,遇老妪,止宿于其家。屋仅三楹,中堂设榻款客,寒暄一二语,即入复室,闭扉寝。天微明,起促客云:“邻鸡喔喔,客宜早行,我家固无男子,惟母女二人,恐好事者造黑白也。”荣起,妪送诸门外,感其义,询姥姓氏,妪云:“老身姓胡,因与弱息僦居俞氏屋,人疑我亦其宗派,其实非也。身与令郎相识,烦寄一言:舟中好梦,洞里良缘,皆予母女之力。”荣唯唯,意未深解。行数武,始悟为俞姥,返顾人物惧杳,但见松柏夹路,乃同里俞氏旧茔。因知俞姥乃冢中之狐仙,于是修墙垣,栽树木,父子焚香虔祷,冀俞姥再来,而终渺然。

  醉茶子曰:千里姻缘,红绳系足,未必真钟情也。钟情者相对咫尺而宛如山岳。不无室近人远之慨,恨无好事之俞姥,为之宛转撮合也。苟广其术以行之,则情天欲海中永无怨旷之苦矣。彼月下翁,正嫌其无用耳。

云素秋

  云素秋,都中之优伶也,貌艺双绝,一时名重。以故富绅公侯家贵公子多踵其门,招饮者日数十处,秋率不往,而惑之者愈众。西贾王本通者,贩茶于都,颇称豪富,耳其名,以厚贽往。秋献一茶,略通一二语,匆匆入内。王大恚,不辞而返,誓与优人绝。有友人李月华,邀王饮,言及素秋,犹带余忿。李云:“卯金儿何太狂悖,请招来,吾为君泄此愤。”乃遣伻招之。素秋至,筵间媚态百端,王盛气都平,转有不能自持之势,求李代通殷勤。李固风流客,向秋宛转说辞,极言王诚心倾慕。秋大悦,邀二人至其寓,重开筵宴,水陆并陈,豹胎鲂腴,穷极奢侈,饮至三更始返。次日访李,思欲再往。李云:“素秋都中闻人,所交者皆侯王公卿,我辈何如人,而欲令彼青眼耶?如必欲强致之,非以利动不可。”王乃出白镪三百两送李,烦为介绍,然后随李往。李先怀二十金与秋,私约曰:“王某巨富,幸勿轻售。倘从我计,千金不难得也。”秋然之,乃邀王至秋寓。秋自内迎出,引至别业,雕梁画栋,松竹萧疏,院中嵌石成池,满引清水,朱鱼队队游泳其中。池上异花奇草,芳洌扑人。南望有竹篱一带,女萝蔓草掩映其间。有小瓦亭,红窗半启,碧槛弯环,袅袅茶烟,出自廊下。甫至亭前,一小僮揭帘延客入。片刻以玉碗献茶,瑙盘盛果,红菱白藕,堆积盈盈。三人谈笑方浓,忽有白某侯爷至。秋即随出,半晌不返。僮云:“主人今日恐不能归,二公盍明日再来惠顾?”二人自觉无趣,踟蹰庭前,与僮絮语。僮云:“素秋,徽人,有妹年二八,美丽无匹,名红亭,往往亦见客,然非与素秋莫逆不能觏也。”王闻僮言,便询李曾见之否。李云:“铁杵磨针,但须功到耳。”王会意,因俱出。王归,冥想素秋,而更欲一睹倾城,俾阔眼界。次日,邀李至,备厚贽,将约同访。忽僮自外入,则素秋来矣。王喜出望外,设筵痛饮。酒酣,秋歌《乔醋》一阕,心声手语,娓娓动人。王颠倒之态不可言状。秋故作媚容,蔼蔼与王语,且求其常至寓所。王唯唯,如奉丹诏。筵终,怀金偕往,秋引入卧室,拂榻展衾,香流床障,为王缓带解履。王骨软欲酥,相将俱寝,其狎昵不待言矣。由是在秋寓恒流连数十日不返,渐渐与秋亲近。乘间步入后院,见庭中有丽人立数花朵,粉晕朝霞,眉弯弱柳,洵属无双。见王来,笑问云:“公得非王官人?妾素秋之妹红亭也,向慕久矣。”嫣然启齿,落雁沉鱼。王疑为仙,魄荡魂摇,几乎颠踬。回首素秋在侧,邀王出。王目夺心移,语无伦次,终夜不能交睫。谓秋曰:“红娘红娘,你真个令我消魂,区区阿堵物断不靳也。”秋笑而不答。次日谋诸李,李云:“荡妇岂能贞洁自守,所以迟迟者,不过为孔方耳。君不吝,彼何难。”王言:“向以利动,彼竟不答,何也?”李云:“投其所好,自无不成。”王云:“安知其所好乎?”李言:“俟予细询素秋。”王乃赠李金,使谋厥事。李受金数日,来谓王曰:“事不济矣。彼自以才妓居,平时作画吟诗,好读《南华·秋水》。凡与往来者,必亲与唱和。不然,金高北斗勿顾也。顾吾知君非长于此者。”王云:“且为奈何?”李云:“仆有一良友,乃燕赵名士刘生名杰。烦渠代成数诗,伪为君作,用以诱之,何如?”王从其教。红亭大悦,乃出己作求和。王茫然不解。红亭嘲曰:“吾固知其诈也。”王惭而退,使李持百金赠刘,将买《长门赋》以媚佳人。而刘固辞不受,云:“仆非贷诗者。前书俚句,怜王痴而闻红美也。如再索诗,非面对丽人不能得只字。”李归白王,王不得已,引刘先至,以情达素秋,云:“为蚕种桑,非为桑也;采桑饲蚕,非为蚕也。卿识之乎?”秋请闻其说,王曰:“予引刘来,非为刘也;遣刘饵红,非为红也。”秋笑应之,于是设宴中堂,履舄交错。刘赠红一绝云:“蛾眉凝翠遣谁描,目转秋波态更娇。如此风姿真绝世,却怜行踪等萍漂。”红得诗,反复沉吟,似有所思。已而泪下,亦题句:“飘泊谁怜堕溷花,一朝青眼幸君加。幽闺自此抛脂粉,孤影窗前对碧纱。”王睹其状,知红属意于刘,急引客去,自以珊瑚镜台一座,蜀锦绵茵赠红。而红尽屏却,杜门谢客,虽贵公子亦不接见也。王意大窘,屡以金帛簪钏相赠,而红意不转,使婢言于王曰:“相见有日,幸勿相迫。”王遂寄宿秋寓,恒不返。适有家书至,云母病垂危,妻将临褥。王惊欲归,访李月华,告以故。李云:“焉有事巧如此者,是诳君也。”王怃然曰:“危言嚇我,我便插翼飞回耶?是信必众商伙所为,微君言,仆中其术矣。”遂决意不归,即以别筵招刘生,与素秋共饮,云:“家书未必是实,吾不信也。此友人赠我之别筵,恰好我辈痛饮。”刘索书览毕,叹曰:“母子夫妇,夭伦也。倘尊堂一有不测,岂产妇所能办理?不早归,何以准备?”王不听。众友共相劝诫,卒勿改,乃与王核算帐目,不与共厥事。王应得数千金,运至秋寓,将与秋小权子母作长久策。而秋挥金如土,殊无吝惜。刘生闻其事,诣王谏曰:“花街柳巷之中,岂有能货殖者,不过借子金银以遂其暴殄耳。如欲经营,请仍寻故友中之练达者。不然,怀金作归计,庶使倚闾人稍解愁颜也。我不知尊堂望子何如矣。”王笑曰:“君数劝我归,意欲独占花魁也。”刘不言,浩叹而去。不数月,王囊金罄尽,大为素秋白眼。然质衣典物,犹可作买花之费。无何,钱物萧然,遂为僮仆辈逐出。往寻故友,佥以其无行而不齿。无奈投李,李不纳,使老妪以钱一串授之云:“此非常策,后宜勿来。”王悻悻去,半日钱尽,丐食于市,人多不恤,且痛诋之。王饥肠雷鸣,败裳风刺,恐葬诸异地犬腹,乞食西行。途遇乡人,知母已病死,妻已产亡,家产尽为族人分散。王闻言痛绝,始恍然悟李之误己也。乃怀利刃入都,思杀李以泄愤。而朝城暮郭,终未相逢。丐食年余,筋皮殆尽。一日于古寺墙下,枕块斜卧,炷油破盏,烧食烟粪。举头见刘生来,惭愧欲遁,刘止之,羞极俯首。刘慰藉多辞,倾囊厚赠之。乃诣李曰:“君之景况,某所素知。今日得有余赢者,皆王某力。彼一贫如洗,君宜周之。”李勃然曰:“彼自无行,荡产败家,皆其自取,于我何尤?吾今稍享安乐者,乃数年经营之力,谁向彼手中强夺耶?况昔曾周之,彼自不返,吾安能填无底壑乎?”刘出叹曰:“不仁之人,至此已极,吾知必有惨报。”遂与李绝交。李嫉之。一日遇于隘巷,势不能避,遂与语。言次,李问:“尚忆红亭否?闻渠为君憔悴矣。”刘笑曰:“妓女焉知钟情,不过迎新送旧而已。”李庄容以信之,刘云:“如此奈何?”李云:“请往探之,当证仆言非妄。”盖欲趁此以败其行。生云:“无论红亭自高声价,即素秋岂俯首寒酸哉!”李云:“素秋近日疮症极危,车马迹稀,后庭花不堪重问矣。”刘云:“若然我能医之。”遂偕往。素秋鞠躬出迎,呻吟颇苦,门庭冷落,大与昔殊。刘云:“闻卿贵恙沉重,某有小术可医。倘脱然无累时,何以酬我?”秋以身许,怡然求治。刘使解衣视之,见尻际肿溃,下连尾闾,出囊中药屑,白如粉,敷之,秋觉痛顿减,急赞药良。刘云:“若人精调药,顷刻可愈。”秋愁难得,刘云:“卿蓄之久矣,何便言难?”秋笑云:“昔日暴弈此物太多,宜今日无处觅也。”刘云:“此药干敷,忍耐数日,可保无恙。”如其言,果大瘳。秋欣然曰:“吾报刘有日矣。”使僮延生至,云:“蒙君整顿后庭,敢忘报德?兹特扫径相待。”生笑云:“仆非穿窬之盗,区区必就事恳者,以子居为奇货,故不得不相迫耳。君既慨然,仆惟心领。”遂结为忘形交,而终不及乱。由是秋甚德生,往往招生饮。偶酌于斗室,有美人来窥,视之,红亭也。生云:“不嫌盂浪,盍来同饮?”女不辞,即入座,为生把盏,凝眸弄带,妩媚非常。生乘醉云:“红粉多情,玉容无主,得非命乎?”女微笑不言,席终而去。素秋谓生曰:“君视红亭何如?”生曰:“佳人难再。”秋云:“昔王本通呼为红娘,君以为相若否?”生云:“虽莺莺不是过也。若果如红娘,予亦愿他从良。”秋笑曰:“君果见怜,红亭固有心久矣。第恐以鄙贱见弃,故不敢明言。”生闻言肃然起谢。明日,秋备妆奁甚丰,自送红亭至,生妻余氏颇贤,一见大悦。红亦善事嫡,嫡庶相安,从无含酸之意。李闻其事,持仪来贺,饮于生家。大醉,晚辞归,选次为人所杀,捕凶未获。群疑生,拘生去。生言词真挚,县令不能诬。秋出金为之营脱,始得免。李族人又疑李妻谋杀,联名控之。官拘李妻,试以毒刑,遂诬服。盖李妻王氏,素不贞,与家人左禄通。众牵左禄,拘左至,榜掠甚苦,卒无词。而王氏诬指为左杀,官不能决,并系于狱。忽传有丐人死于途,身有遗书云:“仆非人类,忘骨肉而溺娼优,遂使母死妻亡而终不顾。所以然者,皆李月华之误我也。其初阳为亲昵而阴劫吾财,其后显与决裂而暗幸吾祸,下井投石,斯人已极,不啖其内,何以甘心!国门之外杀李者我,万勿累及他人,以增吾罪。短刀一柄为证。某月日王本通血书。”地保报官往验之,袖底利刃如霜,血犹殷红,其尸乃自毒死。官询李妻,始知王之颠末。乃重责左禄,并王氏而释之,案遂结。刘生闻之,往视其尸,果王也,乃与素秋并力厚葬于野。生以素秋齿长,劝其改业。秋从其言,出金指捐豫省典史,出仕颇有政声。生喜曰:“吾不图汝迁善至于如是!”素秋曰:“官场本似戏场,昔日敷粉搓脂,装作美女,则居心以媚人为念,故群相颠倒。今日升堂放衙,装作官长,则居心以爱民为念,故人皆悦服。彼名之曰官,而上负君国,下误民生,惟知敛财者,诚我辈之不如矣。”刘以为然。秋益自勉,不数年退归林下,家中楼阁连亘,牛马纷繁,良田数百顷,居然称世家焉。而犹乐善不倦,有贫寒者周之,客死者瘗之,立义阡于东郭。乡人感其德,勒碑以表彰之。而刘生终未获登仕版焉。

  醉茶子曰:人必自邪而后邪可入。如王某者,苟处于正,何致荡产败家,死于非命哉!若纳忠言,李术穷矣,乃不知责己而徒知责人,纵报施称快,岂不误哉!然引人入邪者,倾人之产,充己之囊,败人之行,遂己之私,曾几何时,身首异处,陷人卒自陷,可悲也夫!

茵陈木

  武清渔人渔于河,觉有物挂网甚重,乃邀一村夫共出之。得一物,外裹以锡,破之,有大木,以黄绢包裹,书“永乐二年,臣某贡”,殆茵陈也。二人共争,遂殴击。有县吏倪某见之,云:“此供御物,留之不祥。”二人恐,求计于倪。倪云:“予家幸有闲地,可以掩藏。送尔辈百千钱·祸自我任。”二人得钱,欢跃而去。倪为其双亲怍二榇尚有余,窃自宝之。有识者曰:“木凡十三件,船翻落水,当时仅捞取九件,其余未获。今倪得其一,应尚有三件,不知更落何人之手也。”

  醉茶子曰:数百年之美材,而倪遽以贱价购之,谓非倪氏之福也得乎?而乡愚无知,遂受其欺,且以百千为暴富。此其所以为乡愚也。

宅仙

  贾人盛朝京云:“昔客山右,寓居巨绅王氏厅次。夜半朦胧间,闻柝声繁碎,未之奇也。俄闻声自远而近,渐至房门,忽在堂中。惊视,见一老叟高三四尺,手持小木柝敲击未已,徐徐至屋隅而没。约一更许,隐隐自墙隅出,柝声丁丁然,缓步至门隙,扁身而出。计一夜凡五出入,意其按更筹也。客卧榻上,叟若未之见。客亦若未之见也者,以其不扰人,姑听之。次日白于主人,始知其为宅仙。乃迁客于他室。”夫仙与人杂处于尘寰,复为人护院防盗,果谁使之?尝见人家兴衰,仙即从中以裒益之,毋乃多事耶?昔予家盛时,有仙为守仓廪,每米囤上布以杂色豆,倘有盗米者,则手迹显然。明日盗米者自行跪述,大率皆家中之仆辈。其或有外盗至,则盘桓不能去,及晓必为众所获,皆仙之力也。以故予伯高祖惠远公举囤中粮,悉济乡邻,盖不贪其贿,恐他日之消算酷焉。左邻张氏,除夕煮水角,沸汤滚滚,以物捞取,则乌有矣。而予家釜中之水角则多倍于常,细辨半张氏之物,不知何以投入于予家釜中。诸如此类甚多。后张氏家落,遂迁居焉。又城中朱氏,居邻卖酱者之家,其厨中盐豉醯酱等物,恒用之不竭,皆仙取邻家物暗为益之。及其衰也,物不食而自尽,计所失浮于所得。噫,果何心哉?盖天下事以贪婪聚者,必以暴殄亡,权虽在仙而亦在人。甚矣贪之一字,近于贫也!非其有而取之,君子尚嫌其非义,况于耶祟鬼蜮中求富哉!

怪雨

  癸酉秋七月夜,暴风雷雨,运河中估舟、盐船数十艘,同时沉没。先是,天方阴晦,众舟泊岸,各以苇席遮藏,舟人均避入舱中。一舟席为风揭,有榜人出,将覆席,仰见对面波浪高如山岳,有蓝衣妇人立水上,以衣襟兜物三四枚,状如茄,其色深紫,电光中纤微悉见。榜人惊骇倒毙,风狂雨骤,遂均遇难。时邻县有善士,以舟船拯溺尸骸,见榜人尸顺流而下,救起抚之,体尚温,半日而苏,其自言所见如此。盖因一时气闭,水未入腹,是以得活。视河中浮尸败板,飘泊不绝,不觉大痛。计离覆舟处,已隔百余里。善士助以资斧,得还里焉。或云妇人乃鱼精,语不足据,第矗立渡上,其为精怪无疑矣。又邑人某客河南,舟行黄河,见岸上立多人,共相指视。细瞻天际,乌云一段,下垂两脚,有妇人持伞立云端,露其半身,向东飞驶。身后雷电龙火,追逐甚急。将及,妇辄反身格以伞,龙雷即退避。相持数刻,俱不见。天晴雨霁,并无片云。时方卓午,或云是飞天夜叉。然夜叉偶尔遇之,未有显在云中为众目所共睹者,不知是何怪物。

说梦

  人之梦境,古人曾详辩之,而终无确解。至梦中得句,乃一时灵悟,予昔尝为之。若梦中读他人之诗文,则为不可解者。昔予在京邸,秋闱,出二场后,倦惫非常,梦阅一书,恍惚如长吉诗集,有句云:“扁舟载酒迎波月,桃花艳滴胭脂血。”句颇相类。又近年,梦读老友于阿璞诗稿,有句云:“红叶落时征雁返,黄花开后故人来。”惜沧州路隔,阿璞云亡,终不得而询之也。昔又梦至一处,书籍颇繁,有诗集一卷,阅之隹句甚伙,有句云:“仙人东去乘黄鹤,霸主西来访碧鸡。”是果谁之作欤?设无是集,何以令吾见?设有是集,又何以为吾梦耶?夫古人载记言梦者不可胜举,如文达公记弋孝廉梦人屏上诗,后遇景州李生,言是其族弟屏上人题梅花之句。然则我所梦者,或亦如彼,未之奇也。独壬辰春之梦则奇矣。时天气尚寒冷,拥衾假寐。梦至一处,竹木萧森,庭院宽阔,有游廊一带,弯环甚远,廊尽露广厦五楹。俄见粉白黛绿者数辈,皆妆梳古雅,浓淡合度。杂沓其中一丈夫,年约四旬,降阶笑迎,情甚殷洽。予揖问姓字,答云:“《红楼》一书,君读已久,其事略有影响,而姓名殊非。某与中表嫌忘瓜李,而情重恩深,有不能自己之势。彼以是故,竟至捐躯。心实悼之,欲祭以文,非可以浮泛之词塞责。昔拟作未能恰意,遂改易用为芙蓉之诔。若祭潇湘无文,终属阙如。拙作业已草创,敬烦先生椽笔为修润之。”予闻命之下,不胜惶惧,逊谢不能。而主人再三奉恳,使侍婢设座中堂,并陈水陆,螺杯象著,罗列颇繁。劝酬甚切。予饮一杯,便觉香流齿颊,即辞匆饮。主人笑命撤席。乃拭净几案,贴以红毡,设鹆眼之砚、鼠须之笔、麝烟之墨、鱼网之纸,群姬注水磨墨,置予前。视其原作,似未尽善。一时文思涌泉,不数刻脱稿。众姬呈示主人,颇称善,再拜送予出,遣婢导之。予问曰:“所谓大观园其即是乎?何与载籍悬殊也?”婢笑曰:“此非天上,亦异人间,乃主人习静之所也。先生可以归矣。”方欲究主人为谁,霍然遂醒。然则主人即怡红公子耶?抑曹君雪芹耶?吾不得而知之矣。得毋好事多魔,予编志怪,而前辈稗官喜与同好,将书有不尽之意属予为之貂续耶?夫马当不遇,谁惊滕阁之文;狗监未逢,畴买长门之赋?亦惟梦想徒劳而已。不意晓起,忽于书簏中捡得故纸,乃代宝玉吊黛玉之作,因删润存之。其文曰:维缑山鹤去之年,庾岭鸿归之月,日逢秋老,时值更阑,怡红院宝玉谨以龙女名香,鲛人残泪,金茎仙叶,玉洞清泉,致祭于潇湘妃子之灵曰:呜呼!琪花萎秀,竟凋玉女之容;绛草敷荣,莫挽金仙之驾。惟见阶前湘竹,鹃泪斓斑;堪悲窗上茜纱,蛛丝剥落。锦绣丛中过隙,遽成蝶化蚕僵;钗珰队里先鞭,拼得珠沉玉碎。魂归何处,色即是空;肠断今宵,情殊难已。爰念仙灵之缥缈,曷禁涕泗之滂沱。妃子生阀阅之名家,处簪缨之望族。孤标冷艳,堪追姑射仙人;弱质温柔,独冠金陵女史。保厥躬则冰霜比洁,窥其性则金石同坚。薛氏多男,弗若扫眉才子;关家有妹,居然不栉书生。哀毁痛亲丧,早代皋鱼而饮血;伶仃辞故里,聊投渭馆以棲身。祖母婆娑,觌面则心脾俱痛;寡兄痴癖,垂髫即耳鬓厮磨。维时玉甫十龄,卿方九岁。一堂会食,让枣推梨。两小无猜,联床合榻。容瘦虑予减饭,身寒劝我添衣。频劳织女之针,萸囊巧制;偶被伯俞之杖,玉箸偷弹。翠袖形单,怯秋风而羞立;红绡痕湿,对夜月而伤神。悲欢谁测其由,宜喜宜嗔,无非惜玉;离合讵能予卜,或歌或泣,总是怜香。至若淡雅羞花,温香拟玉,天然缟素,轻沾雪后梅魂;屏却铅华,恒带春深梨梦。偶离深院,每嫌过苑之蜂忙;小立回廊,又怕隔墙之燕语。伤繁英之凋谢,一抔净土,锄成舍北花坟;悲秋景之萧条,半夜孤檠,照冷篱东菊圃。诗题罗帕,墨痕和洎沈齐干;曲奏瑶琴,子线与愁肠俱断。砧敲何处,朦胧而睡不安床;笛弄谁家,催促而病侵入骨。洎夫药炉火烈,二竖潜逃;锦帐春融,千愁暂释。结海棠之杜,齐放浪于七言四韵之间;填柳絮之词,共游戏于减字偷声之下。观梅赏雪,闺帏擅名士风流;把酒持螯,粉黛极高人雅致。栊翠庵中试茗,偕妙玉以参禅;凹晶馆里联吟,续湘云而成谶。形如松鹤,自去自来;意若孤鸿,不离不即。每到欲言不语,个中之微意许我同知;几番变喜为愁,局内之幽怀有谁共晓。闻妙音于南院,卿胡为入耳而悲伤;摘艳句于西厢,我深悔无心而唐突。从此两心共印,转难一语相通。我抒至性之肝肠,卿少体情之骨肉。恹恹成疾,卿缘何而骨瘦肌消;事事乖违,予因是而神凋气丧。厥后侍儿起诳,报道还乡;斯时浊玉闻言,痛几殒命。恍惚帆樯归送,妒煞纸舟;依稀仆婢来迎,讳题林字。凡此阽危之甚,皆由眷恋之深。此上苍可以鉴其诚,非愚昧所能窥其奥也。不料妖花放后,顿起狂波;美玉捐时,遽膺厉疾。因相思而抱恙,无知语偶露真情;奉严命以成婚,多病身勉为弱婿。方幸蓝桥有路,谁知白璧无缘。擎兰炬以照芳容,惊非佳耦;入桃源而沉孽海,误作新郎。当兹恨满之时,即是登仙之候。呜呼!元机乍破,已无续命之汤;素愿莫偿,竟乏再生之药。慨素帏之阒寂,音沉少雪雁之传;睹丹旐之飘零,花落任紫鹃之泣。帘前鹦鹉,仍歌旧主之诗;穴底鸳鸯,畴作佳人之伴。壁悬遗挂,窗剩残绒。期系臂于他生,此生已尽;订画眉于再世,隔世难逢。未偕秦凤之箫,先返彩鸾之旆。逾时闻讣,哭往泉台;几处寻踪,未登鬼箓。地下搜求莫遇,乍疑名列仙班;人间号恸难闻,俄复身还尘世。既而残躯小健,凭吊蕙棺,往事须追,长枯血泪。惨矣床头回首,犹呼浊玉之名;悲哉炉面飞灰,尽毁香奁之稿。悼仙踪之西去,视含仅有小鬟;嘱旅榇之南归,到死不忘故土。嗟乎!灵根拂剑,果绝长生;药圃经霜,花无独活。听斯传语,誓不苟延。因存忉怛之思,弗惜殷谆之问。始知瑶台促驾,鸾笙凤管齐迎;贝厥垂旌,月姊星娥曲引。特非目睹,毕竟心疑。昨因幻梦之灵,重瞻环珮;恍入太虚之境,复望钗钿。白玉雕栏,护灵苗之摇曳;碧纱绣帐,笼瑞草之纷披。顿悟金绳,愿登宝筏。在妃子欲报沾濡之露,偶戏爱河;而浊玉难补离恨之天,终成顽石。自此熔开慧眼,悟今是而昨非;割断痴情,证前因与后果。兹值梦觉之期,用述曩时之概。妄冀香魂之陟降,默伺鄙意之虔恭云尔。

青灵子

  予昔馆于邑城东赵氏,主人好扶乩召仙,其沙盘所素具。一日,雨后无事,有友人来访。予与友焚香扶乩,半晌,有仙至,自称青灵子,云:“萍水相逢,缘亦非浅。”谈论颇不俗。语及日食之说,仙云:“此事自西人论之而始明。本日月对光,中隔一地,亦度数使然耳。古史于日食必书,用以警惕人君,使不敢失德。斯乃古圣之深意,在昔未尝不知其理,特未明言。意谓君若不畏天,尚孰畏哉?此王荆公所以开罪名教也。”或问曰:“西人云,如中国日食之某日,即外国日食之某日。合中外众国观之则为一日,岂一国之君失德,众国之君皆失德矣?即昔列国之君众矣,又岂君德之尽有亏乎?不应如是也。”仙云:“所谓君德者,指中国之天子言。莫尊于中国之天子,四夷之君,莫能比伦也。”或又曰:“自天视之,凡君皆其子,殊无厚薄之分,岂有异乎?”仙曰:“自天视之,虽皆其子,然子中有长男、次男、少男之分。中国之君,天之冢子也,其所示之象,自应以中国为断。如南北朝荧惑入南斗,梁武帝跣足下殿以禳之,而终应在西魏,梁武不胜其惭。虽史册编年以梁为正统,然梁元为魏所杀,后梁为魏所立。是其属国一线之传,得延数年,皆北魏之力。而陈终为北朝混成一统。以时势论,则北朝胜于南朝矣。由此而观,不可知中国君之尊哉?”其论颇新,录之。

  醉茶子曰:扶乩召仙,江湖术士恒为之,大抵皆其手法使然,真仙未必应念而来。故予每扶乩多不验,足征其伪。愿世之占凶问疾病者,勿为其所惑。

独眼龙

  邑陈氏宅多怪异,而黄鼠尤繁。有老仆设机绳于屋顶,而饵以鸡,潜伏执绳以待之。夜有群鼠过,一鼠曰:“鸡甚肥美,可分食之。”一曰:“勿冒昧,是殆将擒我辈也。我辈岂易擒哉!儿等共持其绳,我自攫其鸡。”乃伏身入。仆急掣其绳,遂获一巨黄鼠,乃纳于囊而缚其口。众鼠惊散。鼠作人语,软言央求,不听。已而怒骂激仆曰:“敢摔我乎?”仆云:“乌得不敢!”举而力掷之。及地,则囊空而物遁矣。旋闻檐际笑曰:“我独眼龙固无恙也,其奈我何?”从此大作祟。仆寝,拍其头云:“速醒速醒。”及寤则遁矣。再寝则揉其目,掇其耳,或息灯,抛土,掷砖瓦。仆恶而复设计擒之。鼠曰:“摔我。”仆云:“前被汝诳,今不复然。”问:“将何为?”曰:“投汝于沸汤而煮之。”鼠云:“速出我,任汝烹而。”翁曰:“不能。连囊煮耳。”鼠大呼曰:“若是危矣!我独眼龙不能活矣!”仆煮而解视,巨黄鼠果一目眇。

  醉茶子曰:天下之利薮,危机伏焉。身既蹈之而犹不改悔,势不至杀身不止也。可危也夫!

卖书叟

  董生,山左人,品格出众,聪敏过人,见者皆推为大器。有卖书叟常至其塾,善星命之术,推其造云:“生年四十便为封疆大吏,终其身可位列侯王。”已而生入泮食饩,年月与叟所推算者若合符节。生奇之,结为知交。叟不能负贩,亦与过从,且常有馈遗,情倍莫逆。生凡有疑难事,烦叟占之,无不验,愈加敬重。一夕,留叟共饮,天晚,雨至,止叟宿。叟嘱云:“予醉眠后,万勿私窥。”生诺之。而叟谆诫至再,生心转疑。至夜,雨止,入其室瞰之,见有一大蝎虎伏榻上,长与人等,始恍然悟叟之为精灵也,急抽刀乘其睡而斩之。夜梦叟至,颜色惨怒,谓曰:“予本以汝前程远大,思托宇下以避雷劫,不图竟遭汝毒手,使我数百年之功,若一朝灰烬,痛恨何如。与尔相好多年,素无仇怨,既窥我隐,绝交可也,乃竟忍心害理如此!此切骨之仇,誓必相报。”大喝一声,生爽然而寤,心甚恐。于是多延术士,贴符诵咒。从此缁黄方士不离其门。后惑于白莲教,习炼纸兵豆马之术,招集亡命,渐蓄异志,占据数山,自称为王,官军不敢当其锋。后僧王统大兵至,扑灭之。生全家被擒,骈诛焉。

  醉茶子曰:妖既通灵,不为人害,董生亦忍矣哉。顾相交莫逆,一旦反颜者,天下岂独董生哉?独怪妖叟长于星命术,既能为董生占,何不能为己身占?既能占董生功名显达,何不能占董生心术阴险?既占董生之可以庇己,何不能占董生之杀己?然则占卜之术,即惑世之术耳。

天榜

  邑先达邵君玉清,元旦梦有人牵一骑,状如骡,顶矗一角,促之骑。至一处,仿佛衙署。仰见悬榜,己名在第三,籍贯皆符。每名下均有批语,多不暇记,惟记己名下注“孝弟可嘉”四字。壁上有悬牌云:“二月初八日小直沽火。”视毕,其人复促之还。至家门,一惊而寤,乃粘条志之。至期,小直沽被灾,果如所梦。未几捷南宫,殿试鼎甲。

斩蛇将

  武弁赵某,恶蛇,见辄杀之,众呼为斩蛇将。一日适野,丛薄间有大蛇粗盈握,赵击以刃,夭矫不驯,乃乘间断其首,蛇屈伸旋毙。弁归营,觉头目眩晕,体甚不快。因乘舆归家,夜卧觉有物如冰,横搭其腹,颇类蛇。急呼其母,取火照之,见有一无首大蛇,蜿蜒床褥间,血犹殷湿。母惊号,物忽不见。弁叹曰:“予不起矣!”因述其所为。母急延巫觋祈祷忏悔,巫作蛇语曰:“杀我抵命,谁惜汝饮食耶?”未几旋卒。

  醉茶子曰:蛇虽毒物,苟无害于人,不必杀也。而蠢然之物,竟能报仇,可知素灵夜啼,青衣捣药,若非特出之人,焉能免于祸哉。

蓝怪

  刘某,山左人,寄寓于津,夜卧吸烟,觉凉风飒然,肌肤起栗。怪而视床前,立一蓝面大鬼,冠服皆蓝,高几及屋,眉目悍怒可畏。张口向刘嘘气,便觉身冷如濯冰水,寒战不可耐。刘固武勇,拔佩刀逐之。鬼出寝室而没。归卧片刻,又觉身冷。视之,鬼又至,又逐之而没,已而复来,一夜不堪其扰,至天明始寂然。隔数日,复如前状,甚患之。或劝其移居他室,不从。不得已呼仆伴寝,鬼果不来。遣仆去,则鬼旋至。乃留仆越数日,鬼来如故,但仆无所见,惟觉冷耳。又招数人伴寝,而鬼仍至。刘形销骨立,委顿不复如前善斗矣。未几卧床不起,诸人亦惧而辞去。唯仆蒙被卧其侧;日渐危殆,无计可施。一夕,方撑拒时,见其亡母立床前,以身避蔽。而鬼高过其母,俯吹之,其虐益甚。自思遭此其祸,致忧及泉下老亲,不觉失声大痛,鬼退后三四步。已而复来,缠绕将半载,终以是殒命。

  醉茶子曰:七尺之躯,意为鬼吹而殆,事亦罕闻。然太刚则折,势所必然。既无战胜之才,又无退避之意,其败也宜矣。而泉下慈亲犹来护庇,叹人之于子虽死不忘,为人子者当何如报其亲哉?顾孝念一萌,鬼即稍退,而终不能不索其命。得毋结怨已深,非小善所能抵者?非余之所知也。

狐伏妖

  刘生者,直隶人,传者忘其何县。就完县集镇盐馆,其居邻俱农家。刘偶步村外,见有一女子,青衫素裙,其貌袅娜,发绾高髻,顶飐绒球,红艳灼灼。怪其不类农家女,因向前试排以言。女殊不腼腆,娓娓清谈,自云:“幼无父母,寄养外家,不图妗子虐遇。思得一善地避之,杂闺中幼弱,谁肯相假者?”刘云:“仆盐厂后院有屋二楹,可以隐匿,昼则闭卿于室中,夜则与仆同榻。有一役本村人,每晚遣其归家,我辈无所忌焉。待予还乡,从吾可也。”女悦其计。刘急告以门径所向,女云:“奴知之。”至晚,刘先遣役去,而女果至,遂与寝处。肤白如玉,肌腻如脂,惊为奇遇。如是二三日,偶为役所遇,仓猝间,刘颇窘,而女殊坦然。役若未之见,心怪之,转思二三日未闻女言饥渴,未见女出便。旋益疑,苦诘之,女始言为仙。刘溺之,情倍笃。未几病作,居停遣归其家。女随至,家人俱未睹。刘托言养静,独居一室,渐淅惫不能起。有刘之表戚王某,无业游手,性复贪暴,恒寄宿于其家,无钱赌博,辄掠财物,刘厌之,未能绝也。偶为友人邀去山中收粮,闲游旷野,见石窟中卧一物,似猫而巨,毛毳光泽可爱。近前抚之,物酣睡未醒,抱之归,缚以绳。物醒,作人语曰:“予天狐也,其事甚忙,偶贪杯酒,误为尔获。速释我,不然,两俱无益。”曰:“闻狐仙善能致财,厚赠我,则释之。”狐曰:“我不敢妄以福泽加人,请与君结为昆弟。有急事呼我即至,代君分忧。此即所以报厚德也。”曰:“子休矣,尔出没不测,我何处寻尔?”曰:“我好酒,汝以酒一壶,香一炷,祷之,我即至,不汝诳也。”王慨然释之,转瞬不见。次日,王设香酒,如法祈请,飘然自室堕,则白须老叟也。问:“何事见召?”王曰:“无事,特试之耳。”叟曰:“仆奉天职,公务颇繁,殊无暇逸,无要事切勿妄渎。”拂袖遂去。王诣刘家,见刘憔悴,询其家人。云:“巫医乏术,旦夕人也。”因泣下。王慨然曰:“予有盟兄,可生之。”众拜求救,拟以车迓,王曰:“彼天上神也,何以车为。”嘱众设香案。王举酒拜祷,叟果至,引至病所。叟云:“易耳,尔辈俱回避,惟吾与病者在室,则可除其患。”王问:“是何妙术,而禁人窥视?”叟曰:“无他,恐君胆怯也。如必欲看,亦无妨,但无庸惊怪耳。”王诺之。叟持利剑作法,旋见室中风起,从承尘上出一黑蟒,身粗如梁,顶赤色如丹砂,遍身鳞甲,黑亮如漆,蜿蜒蟠屋内几满。叟出,跃登檐端。蟒从窗棂中探身出其首,仰望檐际,似甚恐惧。叟曰:“尔数百年功力,奈何忽起尘念?戕人误己,遽遭天谴,岂不可惜?吾念尔修炼非易,姑释汝命,速往山洞中服气炼形,以求正果。如再蹈尘障,定不汝活!”蟒点首垂泪,驾风而去。叟自檐下视病者曰:“少年无知,几遭大祸,焉有邂逅相遇而成佳耦者?”赠以药,出门不见。刘服药后,健壮如初。

  醉茶子曰:邂逅相遇,遂成嘉耦,而几乎以此杀身。轻佻有何益哉?昔人云:“天下之至便宜者,必有不便宜在。”其此之谓乎?

魂归

  邑陈姓从军南省,殁于战阵。家人得信,讳之,其妻某氏不知也。有友人并力归其柩,将至之夕。其妻与女寝,女忽梦其父浴血立其前,惊寤,呼其母。氏醒,仰见陈立窗上,浑身血污,片刻始不见。起唤其弟,诘之。弟不能隐,告之。举家悲哭。及天明,其友送柩至。噫!事亦奇矣。

  醉茶子曰:慷慨从军,敢为身死,其英灵固不泯也。而魂随柩归,可见人之遗骨亦自郑重。故埋骨掩胔,仁人善政,是知通幽明之理者,其唯圣乎?

判官

  邑绅某,性至孝,母殁已久,思念不忘。偶扶乩召仙,或焚以请城隍之符。乩书云:“吾城隍差役黄老也,奉命来问何事?”某云:“先母谢世多年,今在阴曹何处?得毋有所苦耶?”黄云:“不知,俟归查之。”遂退。越数日,又焚前符。忽窗外狂风骤起,屋中几案震响,沙盘飒飒,飞越作字,猛厉大书“判官到,索酒。”急供一大斗,须臾净尽。问何事见召,仍以母询。乩云:“已入转轮,可勿问也。”问:“黄公胡不来?”曰:“披奉公出差矣。速送。”众俱惊惧,焚符送之。遂罢扶乩之戏。

  醉茶子曰:观此则轮回之说定非诬妄,而黄老之为神亦可信矣。予昔游武遂,有刘生能召仙。书符焚之,仙至。时有觋能走无常,亦在座。乩云:“诸君扶乩太劳,吾亦疲于作字,可遣彼口代予手可也。”觋乃作仙语。或问:“阴司信有之乎?”曰:“有。阴曹之赏罚必明,黜陟必当。凡负君之贼,败国之臣,当日受其爵、享其禄者,至此必罹其祸。昔日积善之家,修德之士,于世穷其身、厄其遇者,至此则蒙其福。阴曹所以补阳世之阙也。”问:“鬼犹念其尸身否?”曰:“人之生时,无尺寸之肤不爱,无尺寸之肤不养,岂魂既离壳,即不相关?无是理也。”问:“奢俭太过,皆有冥报。奢则宜矣,俭胡为然?”曰:“俭者廉,何罚之有?惟俭而刻薄待人,多生机械,贪婪取物,悭吝聚敛,鸟得不罚?”问:“宋儒无鬼之说固偏,释氏轮回之说非妄。然死即托生,往往见于载籍。顾此死彼生,转易之间耳,鬼安在?若云有鬼,必不托生而后可。若云无鬼,世之见鬼者比比,鬼之报怨报德者恒有,其故何也?”曰:“轮回之事,有当入不当入,与夫迟早先后之异。《传》云:新鬼大,故鬼小。非其验与?至旋死旋生者,不在此例。”问:“溺死缢死鬼皆求代,何也?”曰:“冥中恶人轻生,故不许速入轮回,非有代者不可,使知鬼趣之苦,所以警将来。”曰:“不离鬼趣,惟鬼知之,人未死,不知也。纵使鬼知悔惧,何以戒人不轻生?且缢或由己,若无意落水溺死者,非自轻生,何亦靳之不使托生耶?”曰:“天下无无弊之法,积重难返也。”问:“世之见鬼者,云多在墙阴厨间厨内,他处则少。然则鬼与人杂处于坐世矣。而何以死而复生者?有云路径生疏,或荒沙漠漠,又有云城郭衙署,是冥府矣。不知阴曹另有一世界不在尘寰耶?抻即在尘寰耶?然则即世之庙宇耶?”曰:“在虚无缥缈之间而已。”其所论近理,第云在虚无之间,必如蜃楼海市矣。惜予当日未之深究也。

某生

  邑某生,自书院肄业归。时已三鼓,忽思狭邪游。城西固多青楼,然皆残花衰柳,殊不足观。是夜云阴月暗,不辨路程。信步至一处,茅屋数椽,高仅过肩,檐际微透灯光。推扉入,则屋小仅容其身。一妇人背灯坐,生略通数语,遽解衣登榻,拥妇共卧,渐入黑甜。偎傍之际,顿觉北风烈烈,冰雪砭骨。惊寤四顾,并无屋宇,身卧一败棺板上。大雪漫漫,殆将半尺。旁一骷髅横陈,亦为雪没。骇极,起觅衣履,渺不可得。数步外见其敝裘在雪泥中,浸润半湿,被之,狼狈而返。归家后大病,旋毙。以非佳事,故讳其名。

  醉茶子曰:其为衰气所感与?邪心所致与?然不作北里之游,纵使遇鬼,亦何至赤身僵卧,终以此杀身哉?是足为游荡者戒。

卞某

  邑有卞姓者,从军南省,以功得千总,充哨官。请假归,娶妻华氏。完婚夕,入室,与妻并未交谈,甫就枕,便昏昏酣睡。梦一长髯老道士,身着黄袍,领一女子,云鬟高髻,貌亦都雅,谓卞曰:“今夕良辰,宜成大礼。”强使二人交拜,促之入帷而自去。视女子羞容可掬,恍惚似与交合,未几已遗。甚恶之。醒则红日半窗,视新妇已整妆坐。恐人诮其晏起,亦急著衣出室。时人客纷纭,内外酬应。午馔毕,突有急差至,需即登程。乃与众同往至湘楚营。时贼氛猖獗,公务甚繁,未获闲暇。又二年始得归。及至家,妇于前一日死矣。初,卞之离家也,未免有新婚之恋,往往梦归家见其妻,即婚夕梦中之人,言语起居与醒时无异。每隔三五日、十余日必梦见之。归而妻亡,不得已胶续邻村邵姓女。亲迎后视之,殆梦中人也。妇亦眈眈然审视,若相识者。询之妇,初不肯言,后渐狎,云亦尝梦有髯道人引之来,时日吻合。彼此诧异。甫一日,又出差,半载卒于军。妇有遗腹,生一子,守节终其身。计卞与邵氏为夫妇仅月余,而神交则五载,前妇并未成为夫妇也。

  醉茶子曰:世谓夫妇必须前缘。使卞与华氏无缘,何必为此幻相?使卞与邵氏有缘,何以令其神交五载而为夫妇仅月余哉?是不可解矣。夫妇虽曰天伦,终由人合。人生得贤妇,则终身享其福;得悍妇,则终身受其殃,如附骨之疽,欲去不能也。闻西人娶妇共居三年,男女有不如意者,任其离散,迥不强合。所谓有情者为眷属,亦甚便矣。邑有士人多纳小星,其妻不妒,尝谓夫曰:“俗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娼。今始信矣。”士曰:“凡妇女如鱼,昔人谓妾如鲥鱼,味美而难得也;娼为豚鱼,味美而有毒也;尼为鳝鱼,嗜之者以为美,否则终身不食也。”妻云:“我名何鱼?”曰:“咸鱼耳。家常便饭,殊无佳味也。”妻大笑云:“我是大咸鱼,于人何所不容?金钗十二,任君置之,吾不禁也。”洒脱无酸意,亦可风矣。

狐醉

  邑宋君镜波,从军江浙,办理粮台事件。有楼五楹,与同人共居楼下,楼上安闲。一夜,同人皆寝,闻楼上有笑语声,宋睡梦中未暇细辨。俄见灯光透下,乃起登楼瞰之,见银烛金樽,杯盘狼藉,有数狐现形醉眠楼板上。急下呼同人共视之,则乌有矣。后访临路饭店,于是日失去酒肴若干,旁置银一裹,适符其价,盖为狐所取也。

  醉茶子曰:畅饮高歌,兴复不浅,而一经饮醉,则丑态百出,犹不若狐之静卧安眠也。

疾异

  瘤中有黄雀,痈中出彩雉,载于古编。静邑有乡人阴头忽生一瘤,始如豆,如弹丸,渐大。颇碍便溺,后竟点滴不通,待毙而已。有张姓者,以刀割破,得二小石如棋子,敷药竟愈。不知气血何以化为石,莫解其理也。若砂石淋,则砂石如粟,在膀胱中,其砂石有大如桑椹者。盖肾味本咸,经火煎熬,如海水成盐,不足奇。惟西医能剖出之,中国医不能也。有于某寄居津门,臂生一瘤,大如茄,已经数年。为医士剖破,有极大蛣蜣约二十枚,出则展翅俱飞去,急捕得数枚,存之,而瘤自此痊。

牛龙

  山左郭某,贸易于榆关。一夕归稍晚,将近村,暴雨欲至,瞑色四合,虽未倾盆,而林啸风箫,云埋月镜,甚觉恐怖。见田陇上卧巨牛四头,其色有青有黄,颔下均有长须鬖鬖垂尺许,如山羊状。归语同人,怪牧人懒而物主疏也。识者曰:“此龙也。”俄而震雷走空,天雨如注。